第八章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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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牧師說,受上帝託附的人,可以使用權柄。但不能隨他自己的意思,因為他不是直接權柄,人都只是代表權柄,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地上沒有一個人是無罪的,沒有人像上帝一樣是聖潔的,所以人都沒有權利管別人,只有當他代表上帝的時候,才能管理別人,所以他是代表權柄,不是權柄,明白了嗎?

我說,聽懂了。

王牧師說,代表權柄是會害怕的,因為只要他做得不對,隨自己的意思,他的權柄隨時會被收回,所以他會很謹慎,也很害怕。

我覺得他說得不對,管我們的人一點也不害怕。

我在教堂才呆了半個月,就又離開了。但我決定在這個地區呆下來,我怕被人認識,就躲在黃城郊區的一個叫七里堡的地方,租了個房子住下來,釘椅子賣。我用錢買了一本身份證,改名叫李百義。我就這樣幹了一年,並沒有危險的風聲。我到鎮上也沒有看到通緝令和佈告,我就放心了。我好像把殺人的事情忘記了。我真的忘記了。我不是一個殺人犯,所以我很快就會把它忘記。我只想好好過子。

第二年我開始正經做事了。我有一筆錢存在銀行裡,我要用它做我從小想做的事。我把銀行裡的錢取出來,把七里堡一個張姓老闆的機磚廠買了下來,召了十幾個工人。我的腦袋比他靈,他的廠子快辦不下去了,我接手後改為生產一種現在很難見到的仿古青磚,就是古代建築常用的那種磚。因為我發現幾十裡外的河邊就有這種用於做青磚的泥。成都和貴陽的建築包工頭直接到我們這裡進貨,我的訂單多到做不完。

第三年我建立了更大的工廠,這是專門燒製瓷磚的工廠,生產一種耐磨防滑的地磚,很受裝修商的青睞。又過了一年,我從澳洲引進一種一次成型的外牆材料,這種東西有很多花樣可供選擇,可以在建築物的外牆建立模子,然後一塗成型,乾透後比瓷磚還結實,但比瓷磚漂亮。它還可以用作停車場的地面裝飾,能有效縮短施工時間,提高效率。

我告訴你,我對錢是什麼概念。自從我看見我的妹妹的心臟之後,我就知道,錢不可以給我的今生帶來幸福。幸福絕不是錢這種東西能把握的。我現在有大把大把的錢,但我的妹妹不能復生了,我的父親也不能復生了。我也不能復生了,從我跪在泥土裡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死去。我現在活著的僅僅是我的名字而已。所以,我拚命工作賺錢,只是在證明我是一個對社會和人類有用的人而已,我配活在這世界上。至於我的個人幸福,沒有任何人能給我,包括我自己。

我開始有步驟地實施我的慈善計劃。我把我掙來的錢用於兩個部份,一部份用於擴大再生產;其餘的都用於賙濟窮人。我一般通過我的副廠長老周辦理捐款事宜。我幾乎不出席任何捐贈儀式。我不是怕自己暴身份,我已經很安全了。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一個善人,好人。我認為這世界上沒什麼好人。牧師說得對,大家都是有罪的。只是在有罪的人當中,有的人還知罪,有的人不知罪,所以他們更卑踐。

可是,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那天剛好在土壩發生泥石。我參加了搶救工作。我在救一個叫黑嫂的婦女時被泥石打到,‮腿雙‬鮮血淋漓。老周要我上醫院,我不去。他只好把我揹回廠裡,請了大夫來包紮。所幸沒傷著骨頭。

傍晚的時候,一個人來造訪我。他沒經門衛就一個人竄進來,我對這個人有點印象。我在搶救現場看見過他。他問,你就是李百義?

我說,是,我是李百義。

他凝視著我,點頭,哦,你就是李百義…

他說話很慢。我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覺,一種久違的危機像煙一樣擴散。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那件事忘了,但它並沒有過去。我殺的人復活了,他要計算我的罪,我並不懼怕計算我的罪,我歡計算我的罪,我相信我的罪不會比他的罪重,我有罪,我沒有罪行,我殺人是被的。我是在用我的法律行使我的權利。我殺人之前經過審判,可是我父親死時卻連審判都沒有。我靜靜凝視著來人,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可是他卻說,我叫陳佐松,是黃城縣管民政的副縣長。

我想起來了。他伸出手來跟我握手…很奇怪,我竟產生一種失望的覺。我以為那個時刻來臨了。我無數次地想像過這樣的畫面:一群警察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然後我就自動伸出手,像許雲峰一樣鎮靜自若地被帶上警車。這是我經常在書上看到的情景。我認為這種場面有一種致命的引力,在我的經驗中,正義常常不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出現的,我的知識也告訴我,正義常常在被迫害的非常情境裡出現,它會產生一種無法阻擋的人的悲劇

所以,當我出現在法庭上時,我計劃用幾個小時的時間慷慨陳詞,把我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公之於眾。我要告訴大家,我犯的是什麼罪,而別人犯的是什麼罪。如果他們也能認罪伏法,我願意從法庭直接押上囚車,執行槍決。我好像在等待這個時刻到來,甚至盼望它的來臨,因為這個秘密堵在我的心裡很多年了,我一個人已經無力承受這個沉重的秘密。白天,我拚命工作掙錢作慈善,夜裡,我思緒翻滾。我多麼想找一個親密的所在,向它訴說,向它認罪。我說不清這是要它來擔當我的罪,還是分享我的幸福。可是很多年過去,沒人來分享這個秘密。所以,我幾年來常會做同樣的夢,在夢中,我站在法庭慷慨陳詞,訴盡我心中的所有秘密。然後我就走向刑場,我會看到山坡,看到羊。可是我醒來,才知道一切並沒有發生,我多麼失望。醒來時,我的枕頭上已經溼了一片。

現在,這個人看來並不是要把我帶去我想去的地方。

陳佐松說,你救了人,黑嫂要謝謝您。

我沒說什麼。

他說,我不代表組織,所以我一個人闖進來,你不介意吧。

我說,不介意。

陳佐松站起來,在我的辦公室裡轉來轉去。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在我那張破沙發上坐了幾下,沙發太破了,海綿從裡面出來。他用力顛了幾下,彈簧竟發出輕微的聲音。他望著我,說,有意思啊?還會發出聲音。他又顛了幾下,突然叫了一聲,彈簧從皮裡彈出來,颳了他的股。我叫老周趕緊帶他到醫療室上藥。

他撮著嘴對我說,今天我是來看你的,沒想到我倒要去上藥。今天我沒給你帶禮物來,那種東西沒用,等你腿好,我請你吃酒…陳佐松的到來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半個月後,他又來了,用他的車載我到郊區一個野味酒家喝酒。

我不喝酒,就喝啤酒。陳佐松不勸酒,只顧自己喝。喝完了一瓶白酒,他開始說話了。他說,我觀察你好久了。

我沒吱聲。

你是個異人。他說,我今天不以副縣長名義和你吃酒。他總是把喝酒說成吃酒。他說,我們是朋友。從今天開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是朋友。我告訴你,我活了幾十年,現在都四張了,看過多少事多少人,沒幾個明白人。但我看你是一個。

我說,我不明白。

陳佐松笑了,說,不,你最明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只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這個人信得過,我心中有數。昨天晚上,我拒絕了一個賄賂,總數是十萬元。你相信嗎?

我看著他,說,這很好。

陳佐松說,關鍵是我拒絕了它,應該很快樂才對,你不想幹的事,證明它是有危險的。但是我避開了危險,心中卻不快樂。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問,為什麼問我?

陳佐松說,應該問你,你捐出那麼多錢,自己卻坐那樣的沙發。我們在為該不該拿錢煩惱的時候,你卻在往外送錢,所以你的意見是有參考價值的,我要問的是,你快樂嗎?

我說,是。

陳佐松看著我,說,你有什麼心事似的。

我說沒有。他喝了一口酒,說,老實說,我十年來沒有什麼朋友,只有同事,同事不是朋友,你瞭解這意思吧?我看到的事情不能讓我振奮,我是律師,但我其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觀察你好久了,我覺得你是快樂的。

我說,你說得對,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他舉起酒杯說,我對你很尊重,所以我敬你一杯。

他喝了酒。我也喝了。我突然有些動。但覺情境有些不真實。

陳佐松說,不過,我給你提個意見。你不要再躲在後面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想法。你很謙虛。但你應該出現。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說,我想請教。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沒什麼原因,你躲在後面,我就沒朋友了!你這個傻瓜!吃酒…我和陳佐松就這樣做了朋友。

三個月後,我成了黃城縣慈善協會會長,政協委員。我的生活改變了。但這是我的朋友改變的。我承認,陳佐松是我逃亡後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但他仍不知道我的過去。我不想跟他說,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想忘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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