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醉裡舒秀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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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暮,夕陽餘威仍悶悶地籠罩天地。樹梢枝葉動也不動,舒秀才也不動,對面的兩人也不動。可是舒秀才幾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兩人面上的不屑與鄙視。
良久,那乞丐道:“既然終是要收…何必假惺惺地說什麼‘我不該收,你不該給’的話?”舒秀才咬緊牙關,將銀子慢慢放入袖中,道:“你不會懂的。”乞丐怪笑道:“是啊,不懂!貪官各有苦衷,百姓盡都懵懂。”舒秀才深
一口氣,只覺得今
受這什麼都不懂的惡漢之氣已足夠多了,憤懣終於脫口而出道:“我已收了一人的銀子,如果我不收他的,劉大人已拿了另一人的銀子,那這個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輸了。我現在收他的銀子,不是想要徇私枉法,我是想給他們一個公平對證的機會!”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平對證!原來,公平是要經過兩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麼?”舒秀才怒道:“官場之事,便是如此!”乞丐喝道:“那你從一開始連第一個人的銀子也不要不就好了?”舒秀才大笑道:“我不收可以,可是那銀子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我擋人財路,整個衙門都會不滿,我的
子怎麼過?況且,我不收自有人收。而若是他們不行賄,明
開堂劉大人就直接給他們個雙輸,讓贏的脫掉一層皮,輸的丟下半條命。反而我在這受賄,起碼可以讓二人當堂對簿,保得贏家利益,輸家
命!你
本什麼都不懂,憑什麼來教訓我!”他這一番話說出,卻讓那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著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舒秀才一口氣說出這許多,只覺得多
來的委屈湧上喉頭,嗓子哽咽,再說不出話來,眼眶也是又
又熱,知道這裡再不能多停,推開二人便走。
走了十幾步,突然背後那乞丐叫道:“喂!你既然在衙門幹得不開心,幹嗎還在裡邊耗著?”舒秀才勉強平定心緒,應道:“不耗著…又能怎樣?”那乞丐道:“走啊!離開那兒呀!人生在世忽忽不過兩萬餘,若是每
裡苦撐苦挨,強顏歡笑,活得有什麼意思?男子漢大丈夫,雖不能名垂青史,起碼也該活得灑脫自在!走了吧!別處另有一番天地!”舒秀才一愣,“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顧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聲而唱,道:“江湖好!長天任鳥飛,闊水憑魚躍。臨風快意,江山如此多嬌!
江湖好!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波瀾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縱千萬人棄我、鄙我、笑我,我有寶刀。此去千里人心,隻手公道!
“這歌子言辭淺,可是其中自有豪邁意味。舒秀才回過頭去,只見如鉛暮
裡,兩條人影遠遠地模糊著。其中一個拄一支長拐,另一個長裙窈窕。二人雖然渺小,但是站得穩,立得定,微風輕起,拂動繃帶裙角,二人便如御風飛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風采。
舒秀才回過頭來,眼中熱辣辣的,淚水已滑頰而下。背後彷彿有芒刺扎來,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而跑,越跑越快。這般奔跑,這樣的天,眼前的路便已然難辨。然而舒秀才卻只顧著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奔跑帶起的疾風吹乾了他的淚水,腳下的顛簸也讓他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
在這樣的夜裡,太陽已經落下,月亮還未升起,舒秀才瘋狂地向黑暗深處跑去,想要逃離那兩個噩夢一般的男女,逃離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饈樓乃是蘭州城最大的酒樓,六層的樓子,雕樑畫棟,一層二層招待酒席吃喝,三層四層便是賭坊,五樓專為雅閣招待貴客,六層卻是關黑虎自己居住,養了兩個姘頭。這樓子因背後有關黑虎撐,又有吃有賭,因此買賣極其興隆。舒秀才趕到時,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過了片刻,劉大人趕到。有人接出來說道,關黑虎已在五樓雅閣相候。
這關黑虎身高九尺開外,生得虎背熊,兩道掃帚眉,一雙牛眼,喜著黑衣,據傳一身硬氣功端的了得,沒被姘頭淘空了身子倒也難得。他接了二人落座,座中還有兩個本城富商,一者姓張,一者姓王,另有
間去過衙門的金算盤花五在旁陪座。
劉大人與舒秀才進來寒暄兩句,劉大人道:“關兄,好好的這般破費——咱們不是要商量對付那毆傷周兄弟的男女惡人麼?”他心中實在對看那兩個富商出現在此有些奇怪。舒秀才心中怦怦一跳,偷眼去看關黑虎。卻見關黑虎哈哈大笑,道:“這等小事,還值得什麼商量?手下已在查了,不出兩,管教那兩人恨爹孃生他們出來。咱們今
相聚於此,卻是要商量些買賣。”舒秀才鬆了口氣,暗暗為那兩人捏起一把汗。
劉大人笑道:“商量買賣,卻非下官所能了,只怕是徒勞往返,白賺了關兄的美酒珍饈。”關黑虎卻哈哈大笑道:“這事卻非得劉大人幫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觀,我這生意只怕難成。”這時眾人已開始吃喝,劉大人心中大致有了個估量,端杯道:“哦?”關黑虎碰杯道:“卻要勞煩大人,開出兩張批文出來。”劉大人微笑道:“請講。”關黑虎道:“這第一張批文,乃是佔地的批文。我這買賣得要些土地。若劉大人能批下來,那黑虎是不盡。”劉大人道:“這卻不難,只不知關兄要佔地多少。”關黑虎道:“城南五泉山,方圓百畝,卻要將甘
、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劃入其中。”劉大人沉
道:“五泉山為本地勝景,一向寸土寸金。關兄如此獅子開口,下官可有點難辦。不知關兄要來做什麼買賣,要下如此血本?”關黑虎哈哈一笑,道:“這便需要劉大人的第二張批文了。我要開的買賣是——”他賣個關子,環目四顧之餘,一字一句道,“
院。”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盤,舉座皆驚。卻聽那本城的張富商道:“關兄一座珍饈樓已是
進斗金了,如今還有這等興致,開什麼
院?”關黑虎哈哈大笑道:“珍饈樓一天能賺幾個錢?想靠等閒生意掙錢的那都是糊塗蛋!掙錢就得開窯子賣姑娘!下血本調教幾個紅姑娘,再找幾個詩人來寫上百八十篇酸文,誰窮就請誰!
院靠什麼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風塵啊!名聲出去了,嫖客跟著就來了,你砸進去多少錢翻一番直接就回來了!咱這回投他個十萬兩銀子,多了我不敢說,我保證一年再掙一個十萬回來!”那張富豪咂舌道:“真的?”他心動不已,全沒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劃歸“糊塗蛋”之列。
關黑虎正道:“我說的可是金子啊!”他眼見那張王二人並不相信,不由得意,詳細算道,“我跟你講,蘭州地處要
,每年出入不下二十萬成年男人!打他每十個男人每月光顧咱一個姑娘,每個姑娘
五兩銀子的過夜費,——這五兩銀子乘二十萬再除以十再乘以十二個月——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萬啊!”那楊富豪倒
一口冷氣,道:“按現在的金銀比價,十萬兩黃金綽綽有餘。”關黑虎拍桌道:“沒錯!”劉大人道:“可是,每個姑娘每夜
五兩銀子是不是太多了?”那花五道:“關爺方才所說,只是在說這一行當的利厚。實際上,如果我們要開青樓,是不應以量取勝的。天下男子千萬,過蘭州者如過江之鯽,我們只要能抓住一百個就夠了。”說著摸出自己的金算盤,架上一副老花鏡,噼裡啪啦,運指如風,瞧來
有成竹,不愧是專業人士。
王富豪失望道:“一百個?”金算盤道:“不錯,不過這一百人帶給我們的利潤會比二十萬人更多。”劉大人不信笑道:“悉聽教誨。”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這關鍵便在院的定位。想掙窮人的錢,那都是糊塗蛋!”眨眼工夫,在座眾人再次變身糊塗蛋,卻仍然不覺。只聽那花五道:“首先,我們的
院一定得選最好的位置環境,包下整個五泉山,僱山東魯家的磚木師傅,建就得建最高檔次的青樓!步輦直接進屋,方便保護客人維持面子,單間最小也是方圓百步,夠你敞開了玩樂。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貞節烈女、蕩婦嬌娃、南國佳麗、北方大妞、本地特產、域外金
,各種口味咱都給他劃拉齊了!樓後有粉蝶撲花園,樓裡邊有鴛鴦戲水池。樓子裡站一個資深龜公,太陽
上貼膏藥,特猥瑣的那種,嫖客一進門,甭管是不是
客,上來都點頭哈
:‘爺,您可久了沒來啦?’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兒有面子!
“頂層上專闢一層潘安雅筑,集中帥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幾十萬銀子。各層再專配養生房,有郎中二十四小時候診,就是一個字兒:貴!一顆金槍不倒丸就得花個萬兒八千的!進來玩兒的不是大官就是名,不是西域巨賈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個單一有錢的土財主,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他說到這停一停,笑問道:“你們說這樣的窯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錢?”這話卻是在問舒秀才。
舒秀才咬牙笑道,道:“我覺得…我覺得怎麼著也得五十兩銀子吧!”那金算盤大笑道:“五十兩銀子那是成本——一百兩金子起,你別嫌貴,還不打折!你得研究嫖客的心理,你想啊,願意掏五十兩銀子來玩姑娘的人,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兩。什麼叫男人你知道嗎?男人就是隻要有漂亮女人在場,不管買什麼東西,都只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開
院的口號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他這麼一篇洋洋宏論,早已將一眾土包子說傻了。
良久良久,劉大人帶頭鼓掌,張王二人熱淚盈眶,道:“關兄志存高遠,果然是人中龍鳳。我二人定當鼎力支持。”關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盤更加得意,又說了好多匪夷所思的點子。一時間推杯換盞,賓主盡歡。
一番周旋,天近子時雙方才盡興而去。劉大人自有關黑虎的轎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時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見半點燈火,月薄得如兌了水一般。舒秀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了一里多地,顛簸得一陣陣噁心。他方才代劉大人喝了不少酒,這時候酒裡翻騰,分外難受,於是只好停下來,摸到路邊,一手扶牆,一手去摳嗓子。手指在嘴中微微一攪,登時“嗚嗚”地吐了出來。
這一吐,只吐得他眼冒金星,渾身的虛汗,幾乎連五臟六腑都要離體而出了。好不容易吐完,又幹嘔數聲,這才站起身來。可是腳也軟了,只得扶著牆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便在這時,耳畔香風起處,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嗔怪道:“怎麼喝成了這樣?”回頭看時,依稀便是今見過兩次的女子。
舒秀才呵呵傻笑,道:“怎…怎麼是你?你還不快…快逃?關黑虎在抓你們了…抓你們!”那女子皺眉道:“你喝了多少酒?”舒秀才哭道:“你別管…你別管!蘭州城的老爺們在談大事!
…
談…談開窯子的大事…”向來喝酒之人,以吐酒之後醉得最為厲害,大約是酒力上頭之故。這時候舒秀才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在那女子的扶持下興奮得又蹦又跳。
他少時頗負才名,又有報國之志。怎料三次科舉不中,不僅未能為國盡力,反而淪為一時的笑柄。頹唐年餘,受盡了白眼冷遇,終於收拾脾氣,夾起尾巴,娶生子,開館授課,後來更為劉大人賞識,招為幕僚。十餘年來睜一眼閉一眼,見慣了世間的炎涼嘴臉,官場的卑鄙行事,阿諛逢
、收賄受賄、顛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親歷親為,或已
視無睹,若不是今
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經的抱負。
可是再怎麼認命,如今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開窯子賣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無論如何難以想象的。乍一遇上只覺荒誕可笑,可是仔細一想,卻不
悲從中來。他想到自己寒窗十載,一心想要追隨聖賢,行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業,可如今卻淪落到要開
院的地步——而連這開
院都是別人說了算,而他只能跑腿幫忙。便如那
院的龜公,賤上加賤。
忽然間,舒秀才掙開那女子的手臂,躬身向前去,諂笑道:“爺,您可久了沒來啦?爺,您可久了沒來啦?爺,您可久了沒來啦…”他一聲聲向黑暗中並不存在的嫖客問好,直問得那女子
骨悚然,過來拉住他罵道:“你做什麼?想嚇死人麼?”舒秀才哈哈大笑,道:“開一座大——大的
院,把天下都裝進去!大家都來嫖!大家都被嫖!你也嫖我也嫖他也嫖,你被嫖我被嫖他被嫖!大大的
院,活到老嫖到老!生命不息,接客不止!”他說得顛三倒四,可是其中的憤懣卻令那女子無言以對。
這般跌跌撞撞得走,快到自己家時,他才漸漸安靜,腦袋一點一點的開始打瞌睡。女子把他拖到門口,將他拍醒,道:“記著我的話。”舒秀才困得糊糊道:“什麼話?”那女子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凡事需要念著一個‘忍’字,記住:忍得一時,過得一世!”舒秀才一愣,道:“忍?”那女子微笑道:“以後你會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不能忍的。你家中
賢子孝,別人羨慕還羨慕不來呢。”她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轉身離去了。
舒秀才瞪著她離去的方向,半晌搖一搖頭,回家叫門。那羅氏快手快腳地來,將他扶進屋中。見他醉成這樣,不由嗔怪道:“怎麼又醉成這樣?”舒秀才掙開她手,四仰八叉地癱在
上,若有所思,吃吃笑道:“娘…娘子…你…你說我是誰?”謎底便是資深龜公。可是羅氏見他神志不清,
本懶得理他,去擰了手巾來給他抹臉。舒秀才攤開了手腳,讓她隨便動手。羅氏笑道:“這便睡著了。”舒秀才突然大笑道:“睡著了…我睡著了!”他身子一
,在
上打個撲騰,大聲
道:“我
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唯覺時之枕蓆,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
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他丟三落四地揹著李白的《夢遊天姥
留別》,背到最後一句,“安能摧眉折
…”突然間醒悟,咬住了舌頭不說,做個鬼臉,斜著眼睛來看羅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