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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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九章崇禎皇帝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以後,換上了常朝服,在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中來到乾清宮的東暖閣,稍坐片刻,喝了宮女獻上的半杯香茶,然後到丹墀上拜天。

黎明時皇帝拜天,照例不奏樂,只是丹墀上的仙鶴等古銅香爐全都點燃沉香,噴出來嫋嫋香菸。乾清宮的太監和宮女們一部分跪在丹墀兩邊,一部分跪在丹墀下邊。整個宮院中沒人敢隨便走動,沒人敢小聲言語,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音,一片肅穆。

當崇禎在香菸氤氳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時候,表面上同往一樣虔敬,但是心情卻大不相同。自從他十七歲登極以來,不論夏秋冬,他每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風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宮的正殿中拜。他認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愛民,他立志要做一箇中興大明的英明聖君,所以十七年來,他每辛辛苦苦地治理國事,縱然晚上為著省閱文書,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寢,但是照例黎明起,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拜天,他或是默禱“剿賊”勝利,或是默禱“東虜”無警,總之都為著一個心願祈禱:國泰民安。從今年一月間李自成的大軍過河入晉以來,他在黎明拜天時的祝禱內容已經有了幾次變化:他先是默禱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夠固守,阻止“賊”東來;當太原失守之後,他默禱寧武和大同能夠固守,宣府能夠固守,居庸關能夠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軍不但進入居庸關,而且毫無阻攔地越過昌平和沙河以後,他的心緒全亂了,默禱的唯一內容是吳三桂的數萬勤王鐵騎趕快來到,殺退“逆賊”使北京轉危為安。今早,他一面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面禱告上蒼使吳三桂能夠在今來到。拜天之後,他沒有馬上起身,在黃緞繡龍拜墊上繼續低著頭停了片刻,忽然想著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陣痠痛,暗暗下熱淚。

有幾位站得較近的老太監,想著皇上在這樣快要亡國的子還不忘黎明拜天,又想著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國,競有今,不悄悄淚;那位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吳祥幾乎不住哽咽出聲。

魏清慧是乾清宮的眾多宮女中最貼近崇禎身邊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憂愁和痛苦,她不僅比一般的宮女和太監清楚,甚至皇后有時想知道皇上的飲食起居和皇上對國事有什麼新的想法,也命吳婉容來悄悄地向她詢問。昨天下午,因為袁皇貴妃在坤寧宮中同皇后相對淚,皇后又命吳婉容來乾清宮向魏清慧詢問情況,吳婉容跪下奏道:“命魏清慧親自來坤寧宮向二位娘娘當面稟奏好麼?”皇后搖頭說道:“不用魏清慧親自前來,如今到了這樣時候,皇帝身邊需要有一個知冷知暖的人兒!”吳婉容來到乾清宮背後的宮人住處,悄悄地將皇后和皇貴妃在坤寧宮相對淚的事告訴了魏清慧,並說明皇后娘娘命她來問問皇上的情況。魏清慧將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吳婉容,但是當她將吳婉客送到泰殿旁邊要分手時,悄悄叮嚀說:“吳姐,有些話我只是讓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后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后知道,她不知會怎樣憂愁呢!”吳婉容含淚點頭:“我明白。真不料會有今!娘娘身為國母,讀書明理,十分聖德,可是皇帝為嚴后妃干政,不管什麼朝政大事從來不告訴皇后知道,也不許皇后打聽,反不如民間貧寒夫,遇事一同商量!”吳婉容從泰殿旁邊向坤寧官走了幾步,忽然回來,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問道:“清慧妹,你夜在皇爺身邊服侍,據你看,還能夠撐持幾天?”魏宮人湊近吳婉容的耳說:“如今眾心已散,無人守城,吳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時趕到,恐怕這一兩天就要…”魏清慧忽然喉嚨堵,不哽咽,沒有將話說完。吳婉容渾身微微打顫,將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緊,哽咽說:“到了那時,娘娘必然自盡殉國,我們也要按照幾天前的約定,為主子自盡,決不活著受辱!”魏清慧態度堅定地說:“我們雖不是須眉男兒,不能殺賊報國,血染沙場,可是身為清白女子,斷無蒙羞受辱、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個時候,你來找我,咱們一同盡節。”

“還有費珍娥,雖然年紀小,倒很有志氣。她告訴我說,她決意到時候為帝后盡節,決不貪生怕死。”魏清慧又說:“我知道各宮院中,有志氣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們都跟我來,跑出西華門不遠,護城河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吳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這位乾清宮的“管家婆”到這快要亡國的時候,更將她們的死生大事連結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網著血絲的一雙鳳眼和顯得蒼白憔悴的臉上注視片刻,忽然鬆開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頰上的淚痕,轉身向坤寧官走去。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現在,即三月十八的黎明,吳三桂的救兵沒有消息,亡國的大禍更近了。經過昨夜幾乎是一夜的折騰,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著皇上拜過天以後趕快進暖閣休息,她好命宮女們獻上銀耳燕窩湯。但是過了一陣,皇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繼續向上天默禱。她知道昨夜皇上哭過多次,甚至放聲痛哭,還做了可怕的兇夢,一夜不曾安寢,再這樣跪下去,御體是沒法支撐的。她也明白,在這樣時候,眾多的太監們和宮女們肅靜跪地,沒人敢做聲,只有她可以勸皇上起身,於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後,柔聲說道:“皇上,已經拜過了天,請到暖閣中休息吧!”崇禎好像沒有聽見,仍在心中默禱上天鑑憐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惟恐隕越,保佑他渡過目前難關。他還呼籲上天保佑吳三桂的人馬一路無阻,今能趕來北京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聲說道:“皇爺連寢食失常,今還要應付不測大事,請趕快回暖閣休息吧!”崇禎一驚,想著魏宮人的話很有道理,便從拜墊上起來,走進暖閣休息。吃過了銀耳燕窩湯和兩樣點心,隨即有兩個宮女進來,一個用銀托盤捧來一杯溫茶,跪在他的面前,另外跪著一個宮女,用銀托盤捧著一個官窯粉彩仕女漱盂。崇禎用溫茶漱了口,吐進漱盂,然後向龍椅上一靠,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著許多軍情文書,都是在圍城以前送來的。前大,他正在批閱文書,忽然得到稟報,知道李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德勝門和西直門外,他大驚失,投下硃筆,突然站起,在暖閣中不住仿徨,小聲叫道:“蒼天!蒼天!”現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閱的一堆文書上投了一眼,輕輕搖頭,又一次想著十七年的宵衣旰食都不能挽救國運,競然亡國,不一陣心酸,滾出熱淚,隨即在心中問道:“今如何應付?如何應付啊?

”一個太監進來,跪下說:“請皇帝用早膳!”崇禎正在想著今李自成可能大舉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沒有聽見御前牌子請用早臘的話,甚至沒注意這個太監跪在他的面前。等太監第二次請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白,搖頭說:“免了!”太監一驚,怕自己沒有聽清,正想再一次請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見皇上心情極其煩躁地揮手說:“早膳免了,下去!”御前牌子不敢言語,叩頭退出。等候在乾清宮正殿門外的本宮掌事太監吳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覺在心中嘆了口氣,正在沒有辦法,恰好魏清慧從乾清宮後邊來了。

魏清慧出於女子的愛美本,已經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淚痕,對著銅鏡,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飾臉上的憔悴神,又在鬢邊一朵蘇州進貢的深紅玫瑰絹花,然後帶著兩個宮女,腳步輕盈地來到乾清宮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門外,掌事太監攔住她,將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對她說了,並且說道:“你看,今京城最為吃緊,皇上不用早膳,如何處置大事?別人不敢多功,勸也無用。姑娘,你的話皇上聽,請勸勸皇上用膳吧!”魏清慧猛然一驚,對著吳公公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她沒有失去理智,不在心中嘆道:“天呀,不料皇爺對大事已經灰心到如此地步!”她噙著淚對吳祥點點頭,表示她心中明白,隨即將隨來侍膳的兩個宮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過朱漆高門檻,轉身向東暖閣走去。

從前天以來,魏宮人由於明白了亡國之禍已經來到眼前,心中產生了一個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賊”破城,皇帝能夠脫下龍袍,換上民間便服,由王承恩等幾位忠心不二的太監們用心服侍,逃出紫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靜去處的小戶民家,過幾天再逃出京城,輾轉南逃,必會有辦法逃到江南。如今當她輕腳輕手地向最裡邊一間的暖閣走去時候,這一個幻想又浮上她的心頭。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發展。她想,既然吳三桂的關寧兵已經進入關內,只要皇上能夠逃到吳三桂軍中或逃到天津,聖駕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於懷著這一幻想,她一定要勸說皇上進膳,使皇上能保持著較好的身體,以防不測之變。當她跪到皇帝面前,勸請皇上用早膳時,崇禎望望她,沒有說話。他想著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還有他的一家人和眾多皇親、大臣,都要同歸於盡。自從拜天以後,他一直反覆地想著這一即將來到眼前的慘禍,心中焦急煩亂,不思飲食。現在他看一看魏宮人,看見她的眼窩下陷,神情愁苦,眼睛發紅,使他動,在心中嘆道:“這幾天,你也夠苦了!”魏宮人又一次懇求皇上用膳,不住在聲音中帶著哽咽。崇禎的心中更覺難過,輕聲說:“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悶,不想用膳了。”魏清慧靈機一動,隨即說道:“皇帝應該為天下臣民勉強進膳。奴婢剛才沐手焚香,禱告神靈,用金錢卜了一卦,詢問吳三桂的救兵今是否能夠來到。兩個金錢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龍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吳三桂知道北京被圍,必定率領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夜趕路,一定會在今來到北京城外。請皇爺寬心用膳,莫要愁壞了聖體。”崇禎問道:“你的金錢卜卦可靈麼?”

“啟奏皇爺,俗話說‘誠則靈’。自從三年前蒙皇爺恩賞這兩枚金錢,奴婢用黃綾包好,放入錦盒,敬謹珍藏,只在有疑難事不能決斷時才沐手焚香,將金錢請出,虔誠祝禱,然後虛虛地握在手中,搖動三下,拋在一於二淨的梳妝桌上,每次卜卦都靈,全因為這金錢原是宮中前朝舊物,蒙皇爺欽賜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謹珍藏,在每次卜卦時,又十分虔誠,所以卜卦總是很靈。”崇禎望著魏宮人沒有說話,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吳三桂的救兵能夠今趕到,北京城就可以轉危為安。”他因心頭上稍微寬鬆,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魏清慧如此忠貞,深明事理,時時為國事心,在宮中並不多見,倘若北京轉危為安,朕將封她“貴人”再過一年晉封“選侍”崇禎的這一剎那間的心思,魏宮人全沒料到,她只是覺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輕了一些,必須繼續勸皇上去用早膳,於是她接著柔聲說道:“皇爺,今關寧兵來到,更需要皇爺努力加餐。奴婢雖然幼年進宮,對外邊事絲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關寧兵到時,必然在東直門和朝陽門外有一次惡戰。到那時,皇爺乘輦登上城頭。關寧數萬將士遙見城頭上一柄黃傘,皇上坐在黃傘前邊觀戰,必會歡聲雷動,勇氣倍增。皇爺,不用膳,傷了聖體,如何能夠登城?”聽了魏清慧的這幾句話,崇禎的臉上微笑意,點頭說:“好吧,用膳好啦!”雖然已經儘量“減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來了十幾樣小菜和點心。崇禎只吃了一小碗龍眼蓮子粥和一個小小的夾糜的芝麻餅,忽然想到吳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李自成必將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慘暗,投著而起,對吳祥說道:“辰時一刻,御門①早朝,不得有誤!”①御門--崇禎平上朝(“常朝”)和召見臣工的地方,多在建極殿右邊的右後門,俗稱“平臺”魏清慧和御前太監們都吃了一驚,望望吳祥。吳祥本來應該提醒皇上今不是常朝的子,但看見皇上的方寸已亂,便不敢說話,只得趕快準備。

過了不久,午門上的鐘聲響了。又過了一陣,崇禎乘輦上朝。吳祥和乾清宮中的一部分太監隨駕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規矩,不在上朝的子,只有出特別大事,才由午門鳴鐘,召集文武百官進宮。她害怕合宮驚疑,在皇上乘輦走後,趕快差遣宮女分頭去坤寧宮、翊坤宮、慈慶宮等處,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門敲鐘並沒有緊急大事。隨後她回到自己的閨房,關起房門,坐下休息。別的宮女因知她連勞過度,都不敢驚動她,只有兩個使的宮女推開她的房門,為她捧來了早點。但是她什麼也不想吃,默默地揮揮手,使兩個宮女把早點端走。

她想著此時皇上該到平臺了。倉促敲鐘,決不會有群臣上朝,皇上豈不震怒?豈不傷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為著使皇上用膳,靈機一動,編了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聖心。雖然她跪在皇上腳前編造的事已經過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責備自己的欺君,暗暗地嘆了口氣。過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編出這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解聖心,皇上一點早膳不吃,難道就是她對皇上的忠心麼?她隨即又想,在皇宮中,故意騙取主子高興的大小事兒隨時可見。回娘娘活著時最受寵愛,正是因為她聰明過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隨時哄得皇上高興。宮人們都說袁娘娘比較老實,可是袁娘娘哄騙皇上高興的時候還少麼?

這麼一想,她不再為自己編瞎話到內疚了,忽然決定,何妨趁著此刻沒事,誠心地用金錢卜一卦,向神靈問一問吳三桂的救兵是否能來,北京城的吉凶如何。於是她關好房門,在銀盆中倒進溫水,重新淨了手,在北牆上懸掛的觀世音像軸前點了三炷香,然後從一個雕花紅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個黃綾包兒,恭敬地打開,出錦盒,她忽然遲疑了,不敢取出金錢卜卦。想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將錦盒放在觀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將兩枚金錢“請出”放在錦盒前邊,不讓碰出一點聲音。她跪到拜墊上,度誠地叩了三個頭,默然片刻,然後平身,揀起金錢,握在於中,搖了三下,卻又遲疑了,不敢將金錢從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觀世音的神像默禱,彷彿看見了這出自前朝宮中名畫帥焚香恭繪的白描神像的衣紋在微微飄動。她不熱淚盈眶,又哽咽地禱告一句:“請菩薩賜一吉卦!”兩枚金錢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錢鏝①朝上,另一枚還在搖動。她小聲祈求:“錢鏝朝下!朝下!”然而這一枚又是鏝朝上!她幾乎想哭,但是膽子一壯,立刻將兩枚金錢揀起,握在手中,重新禱告,重新搖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為絕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頭望著觀世音,雖然觀世音依舊用一隻纖纖的親手持寶瓶。一隻纖纖的素手持楊柳枝,依舊神態嫻靜地側首下望,然而魏宮人忽然看見她不再像往一樣帶著若有若無的慈祥微笑,而是帶著滿面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後,皇上的殉國和她的殉節,不由得一陣驚恐,在心中悲聲叫道:①錢鏝--即金屬錢幣的背面,一般是沒有字的一面。兩枚錢幣都是背面朝上,俗稱“黑卦”表示不吉或大凶。

“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啊!”崇禎以前的幾代皇帝,很少臨朝聽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見面。崇禎登極以後,竭力矯正自明朝中葉以來導致“皇綱”不振的積弊,每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後上朝。像他這樣每上朝的情形,歷朝少有,只是從李自成的大軍過了宣府以後,他為軍事緊急,許多問題需要他隨時處理,也需要隨時召見少數臣工密商,才將每早朝的辦法停止,改為逢三六九御門聽政。今不是三六九,忽然決定上朝,前一並未傳諭,群臣如何能夠趕來?

當崇禎乘輦離開乾清宮不遠,到了建極殿時候,忽然想到自己錯了。他後悔自己的“方寸已亂”在心中嘆道:“難道這也是亡國之象?”但是午門上的鐘聲已經響過一陣,要取消上朝已經晚了。他轉念一想,在目前這樣時候,縱然在平臺只看見幾個臣工也是好的,也許會有人想出應急辦法,今天倘若吳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賊”破城,這就是他最後一次御門聽政了…

一陣傷心,使他幾乎痛哭。但是平臺的丹墀上靜鞭已響,他也在右後門的裡邊落輦了。

常朝,雖然不設鹵簿①,也不奏樂,但是在丹墀上有鴻臚寺官員和負責糾正朝儀的御史,還有一大批錦衣力士在丹墀旁肅立侍候。至於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結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稱為“言官”都必須提前來到。今天,崇禎突然決定臨朝,午門上的鐘聲雖然敲響一陣,但分散住在東西城和北城的官員們多數沒有聽見,少數聽見鐘聲的也不能趕到。錦衣衛衙門雖然較近,但錦衣衛使吳孟明藉口守東直門,正在曹化淳的公館裡密商他們自己的今後“大事”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處巡邏。十七年來,崇禎每次常朝,從來沒有像這般朝儀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數太監侍候,而跪在平臺上接駕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鄰御史李邦華,二是兵部情郎協理戎政大臣(又稱戎政侍郎)王家彥。李邦華今年七十一歲,白鬚如銀,飄在前,王家彥今年五十七歲。崇禎看見離御案幾尺外只跪著兩個老臣,除這兩位老臣外,便只有十幾個從乾清宮隨駕來侍候的內臣,顯得宮院中空空蕩蕩,不覺落下眼淚。在往,舉行大朝會的熱鬧和隆重場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時常朝來說,一般也有一兩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大片。他不考慮今天是臨時鳴鐘上朝,所以沒有多的朝臣前來,他只想著同往的常朝情況相比,在心中傷心地嘆息說:①鹵簿--皇帝的全部儀仗。

“唉!亡國之象!”他沒法忍受這種不成體統的現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監們和跪在面前的兩位大臣吃了一驚。大家的思想上還沒有轉過彎兒,崇禎已經站起來向後走去。但是剛剛上輦,他就後悔不該突然退朝回宮,心思竟然如此慌亂!他想著王家彥是戎政(兵部)侍郎,職掌守城之責,如今趕來上朝,必有緊要事情陳奏。他應該在平臺上當面問明城上守禦情況,可是他因為不忍看見上朝時“亡國之象”什麼話也不問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須鬢如銀的李邦華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學問、有守,剛正不阿,為舉朝臣僚所推重;接著想到本月初四,李邦華同工部尚書兼東宮大學士範景文都建議護送太子去南京。這是個很好的建議,只因當時有言官反對,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此計未被採納,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議他自己遷往南京,也未採納,因循至今,後悔無及!這兩件爭議,如今像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心頭。難道李邦華今又有什麼新的建議不成?

“傳諭李邦華、王家彥到乾清門等候召對!”崇禎向吳祥吩咐一句,聲音中帶著哽咽。

崇禎回到乾清宮東暖閣坐下,等待著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他在心裡恨恨地說:“往,大小臣工,這個請求召對,那個請求召對,為何自從北京被圍以來,國家將亡,反而沒有人請求召對?往,不但從各地每送來許多文書,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也有許多奏本,可是三天來竟無一封奏本,無人為救此危亡之局獻一策,建一議!可恨!可恨!”剛想到這裡,魏清慧輕輕地掀簾進來,用永樂年間果園廠製造的雕漆龍鳳托盤捧來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禎面前,說道:“請皇爺用茶!”崇禎正在等待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同時又奇怪提督京營的心腹太監王承恩何以不見影兒,心緒紛亂如麻,突然向魏清慧問道:“城上有什麼消息?”魏清慧答道:“宮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請皇爺趁熱用茶。”崇禎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宮人跪在面前。他命魏宮人將茶杯放在御座旁邊的茶几上,又命她退去。這時他忽然看見御案上放著一個四方漆盒,上有四個恭楷金字“東宮仿書”他向魏宮人問道:“太子的仿書又送來了?”魏宮人回答說:“是的,皇爺,剛才鍾粹宮的一個宮人將太子近幾天的仿書送來了。奴婢告她說皇上怕沒有工夫為太子判仿①,叫她帶回去,等局勢平定以後,再將仿書送來不遲。她說這是皇爺定的規矩,將傷書盒子給奴婢就走了。”①判仿--童蒙學生寫完仿書(俗稱寫仿),由師長用紅筆畫圈,或改正筆畫,叫做判仿。

“唉,此是何時,尚講此不急之務!”崇禎的話剛剛落音,吳祥進來,躬身稟奏:“李邦華和王家彥已經來到乾清門,候旨召見。”崇禎說道:“叫他們趕快進來!”吳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趕快跟著退出了。隨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個尖尖的聲音傳呼:“左都御史李邦華與協理戎政侍郎王家彥速進東暖閣召對!”過了片刻,一個太監掀開簾子,李邦華在前,王家彥在後,進入裡問暖閣,在崇禎的面前叩頭。崇禎問道:“王家彥,城上守禦如何?逆賊有何動靜?”王家彥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單薄,眾心已散。前在沙河和土城關外防守的三大營兵遇敵即潰,一部分降了敵人,如今在西直門和成門外攻城的多是三大營的降兵,真正賊兵反而在後邊休息。三大營降兵同守城的軍民不斷說話,稱說逆賊兵力如何強大,包圍北京的有二十萬兵,隨時可以破城,勸城上人識時務,早一點開門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聽了他們的說話,眾心更加瓦解。”

“為何不嚴令止城上城下說話?”王家彥痛心地說:“陛下!自從逆賊來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還說什麼令行止!微臣身為兵部侍郎兼協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門,從十六到昨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視,幾次登城,都被守城內臣擋回;張縉彥是兵部尚書,為朝廷樞密重臣,值大敵圍城之,竟然亦不能登城視察。自古以來,無此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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