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瑤姬一去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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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夔歷四百一十七年,郢都城外神水苑夕暉堂,天羅花燦若明霞。

一縷清冽的芳香從昔輝殿深處悄然飄出,如遊絲,乍暖還寒,不肯教人醒又肯教人睡。廊檐下聚着十來個少年武士,個個壓抑着興奮的情緒,鴉雀無聲。豹子一樣的閃爍眼神,不住打量着打量着滿枝滿樹的嬌豔天羅花。

青王清任穿了一身舊布袍,斜靠在長廊一腳的一隻竹椅上出神。今年的天羅花開得格外燦爛,一枝枝盡了骨幹裏的髓,轟轟烈烈,不教花瘦。倒像是這天羅花也打定了主意,拼卻了所有的韶華,只爭一朝的盡情肆意。他這樣想着,為自己斟了一杯綠酒,緩緩移到邊。

“咳咳…”碧綠的酒水,灑到了襟袍上。

一名青裙的女官,一直默默的注視着青王,此時見狀,便疾步趨前。

清任微微一笑,面不改,從她的托盤裏揀起一塊白帕子,拭去嘴角的酒漬。一抹暈紅沿着已經落到了他的衣袍上,沿着絲的紋理慢慢滲開,猶如妃的天羅花在襟袖間幽幽開放。

“王可要更衣?”女官薜荔低聲問。

清任點了點頭,扶着薜荔的肩慢慢站起。那邊比武的少年們尚未注意到青王的失態,這時一羣天羅雀忽然飛進了叢林,起一陣撲啦啦的聲音。少年們紛紛舉起弓箭。只聽一陣“咻咻咻”的箭雨,轉而一陣歡呼聲在人叢中傳開。

清任駐足轉身。天羅花林裏,早有侍從官衝上前去,用銀線織就的絹帕裹好屍身尚且温熱的燕子,放在描金漆盤裏,呈到陛下面前來。

清任看着托盤中的那隻燕子,着特製的小金箭,一團殷紅浸透了薄薄的羽,彷彿一團落花。

天羅花鳥,是南國天裏的最捷的靈。

“賞。”清任道。

青王一年一度的狩,也是少年將官們展武功、出人頭地的好時機。許多年前,狩是在空桑嶺北邊荻原上舉行的。草長天,牧野鷹揚,王公大臣們各領一兵馬,浩浩蕩蕩自郢都的東門而出,長長的隊伍如同一道飄虹掠過初的原野。青王親自領,獵物賞賜比賽中的優勝者。所以狩亦是窺探上眷、勾心鬥角的好時機。

青夔歷三百八十九年,上代青王武襄死於暗殺,青夔後湘夫人畏罪投繯。混亂之中,二十四歲的大公子清任舉兵繼位,重振朝綱。次年天,為了衝去遍佈郢都宮城內外的殺戮之氣,青王清任遍邀青夔國公卿貴族,會獵於荻原。當時盛況,旌旗遮天,浮塵千里。年輕的青王一舉殺橫行大澤中的水怪白紋饕餮,百官震懾,以為新王年輕英武,神勇非凡。青夔人尚武,清任便以此舉震懾民心,從此奠定了他穩若盤石的統治。

雖然同樣武功卓絕,清任並不像他的父親一樣熱衷於南征北戰,擴大疆土。雖然他曾經是青夔大軍中最勇敢的一名武士,即位之後卻只在荻原的圍場上顯顯身手。

經過武襄一朝的殺伐,青夔征服包括冰什彌亞、望海國、息國、九嶷部以及青水以南大大小小的諸多部族,青夔由青水域的一個普通部族,演變成了雲荒第一大國,疆域南及碧落海,北至九嶷山,東達天闕嶺,西部則直接與雲荒的眼睛——鏡湖相連接。這樣的輝煌,是雲荒大陸有人類以來,從來沒有那個部族曾經做到過的。

然而連年征戰,也嚴重的消耗了國家的財力。週而復始的徵兵,又得民怨沸騰。南方的望海郡,是最先被征服的部落。那裏的藍衫商人經營海上貿易,原本十分富庶,因此也成了武襄王剝削最重的地方。夔歷三百六十年,藍衫商會的商人到了武器,勾結鮫人叛亂,甚至一度打到了青水以北。平叛之後,武襄不得不冊封其心腹大將白澧為白定侯,長年鎮守海疆。到武襄王末年,國庫已然趨於空虛,而門閥貴族把持的朝廷又陷入了腐敗和疲軟的泥潭,湘夫人有心整治卻收效甚微,反而得罪了不少朝臣。清任則趁此機會爭得了權貴們的支持,順利登位。

王位一旦坐穩,他就開始着手清理武襄朝以來的種種積弊。首先是結束了長達三十年的擴張戰爭,青夔的鐵騎不再橫行,鄰近諸國額首相慶。清任與被各國簽訂合約,命老弱兵士解甲歸田,令民眾休養生息,又陸續免除了三十餘項捐税和勞役。從王宮的修繕費用中撥款修築河堤,疏通河道,從而結束了青水下游年年洪澇的歷史,次年又組織工匠開挖七道水渠,灌溉農田。這番大興水利之後,青水下游平原的木禾的收成翻上了一倍。五年之內,國庫糧倉就重又堆滿了如山的銀錢米糧。夔歷三百九十二年的大旱,有些州府幾乎顆粒無收,也並未造成嚴重的恐慌,全賴各地國庫存糧的救濟。

國力好轉,外患平撫,清任便着手整治朝政。相比之前的努力,這件事情似乎更為棘手。新即位的青王雖然勵圖治,老派的貴族也依然強勢。有人説,“這青夔國,不是他清任一人的青夔,是貴族們的牧園。”以慶延年為首的官僚們,表面上雖然支持青王的改革新政,暗地裏卻處處設難,不肯在自家的利益上有半點讓步。各世家派系互相牽扯,盤錯節,整個兒的青夔官僚系統早已被他們滲透,如同鐵板一塊。清任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泥濘中跋涉。然則越是如此,清任便越不肯服輸,以一人之力與官僚們拉鋸,並未真正落過下風。幾番鬥爭下來,貴族們也清楚地看到,武襄的繼任者雖然表面上温和儒雅,然則行動起來卻手腕凌厲狠辣。即使是被他敬為元老的慶延年,亦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過於造次。在青夔歷三百九十二年,清任利用旱災,毫不客氣地攆走了門閥貴族們的最大幕僚——大巫巫賢,又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把巫賢的繼承人處死,任命自己的親信——來自冰什彌亞的巫姑擔任大祭司一職,從而使得青夔的貴族們再也無法左右國家的祭祀和神權。甚至王后慶拂蘭被變相地置入冷宮,作為父親的慶延年也只能忍氣聲。

夔歷四百一十年,九嶷部的女首領季蓀赴郢都覲見青夔國王。清任在郢都城外設幕帳,每隔一里設,又城內連夜張燈結綵,燭火通明,用國禮歡這位遠道而來的女王。作為與青夔人同祖先的九嶷部族,在武襄掌權的時代遭到了極為血腥的征服,雙方結下了深仇大恨。在湘夫人的斡旋之下,九嶷的移民才免受滅族之災。清任即位之後,遵從湘夫人的意願,免去了九嶷遺民的賤民身份,同意他們劃地自治。而季蓀入郢都覲見受到隆重禮遇,更是成為了青王清任厚待被征服領地原住民的一個標誌事件。

到了青夔歷四百一十年,青王清任宣佈不再舉行狩。於此朝中多有微詞,道是祖宗多年的規矩,豈可一廢止。然而,彼時青王身體狀況漸堪憂,卻也是事實。許是過於勞之故,才剛四十出頭的青王清任,早早地染上了肺病,時常一副倦怠模樣。炎炎,青王可是需要靜養的。大臣們亦不好多説。清任亦曾下令,狩可在大將軍主持下繼續舉行。然而沒有青王參與的狩,形同虛設,沒幾年也就取消了。

青夔歷四百一十二年,青王清任重修了離宮昔輝堂,園中遍植天羅樹。天羅花盛開時,遍邀全國善者,無論出身良賤,大宴於堂前。酒過三巡,即開始比賽術。第一年參加術比賽的不過寥寥十幾個貴族少年,到得第二年就有全國各地的高手百來人云集一堂。再往後,每年的天羅花會,都會引大量的武人。於是昔輝堂的術比賽演變為了另一種狩,並且成為青王蒐羅人才的盛典。由於青王必然親臨觀看,許多人希冀通過殺一隻小小的天羅雀而得到青王的矚目和提拔,事實上也的確有人跨越軍階晉升的漫長道路,得到破格重用,甚至成為青王的心腹近臣。

這金盤裏的天羅雀,成了榮耀和機遇的象徵。天羅花和天羅雀,並不是青夔國本土的物種,事實上在青王清任把這種天羅雀帶入昔輝堂之前,沒有一個青夔人見過這種明媚的飛禽。每年天天羅花開,花林中就飛起了天羅雀,歸夏至,天羅花落,天羅雀也就消失了形跡。天羅雀有着燕子的外形,但是身形嬌小如粉蝶,血的尾羽張開有如一朵風中天羅花。據巫師解釋,天羅雀就是天羅花這種神奇植物的魂魄,花朵離開了枝梢,隨風飛揚,變成了靈古怪的鳥類。

也曾有人進諫青王清任,説天羅雀這等纖小詭豔的禽鳥,怎麼荻原的蒼隼和白豹相提並論,用以考較勇士的術呢?清任道便笑笑,本來就是年輕人玩樂的東西,當什麼真。王説了不當真,也就沒有人敢於計較了。

可實際上,真的能夠中天羅雀的人並不多,一年也就那個一兩個。久而久之,人們不得不佩服青王的用心。征服蒼隼和白豹的人,固然是勇猛頑強,可是這天羅雀卻考較了武士的靈巧和智謀。其實,這密羅雀和密羅花本是一種東西,花被風吹落也就是雀,雀停在枝頭也就是花。這種奇特的生物產自九嶷山深處,正是季蓀帶來送給青王清任的國禮。

中今這第一隻密羅雀的,是一個綠袍少年。少年身材瘦小,面目頗為俊秀,從衣飾武器的華美程度上看,出身相當不凡。然則清任覺得這少年頗為眼生,朝中大族的子弟,多半見過,倒不記得還有這麼一位。

少年亦知青王在打量他,一時竟呆在那裏。旁邊就有人悄悄推他,催促他上前叩謝。他竟像是着了魔似的只顧發呆。一張粉的臉兒紅透了,倒比天羅花還豔。清任詫異了:怎麼這般侷促,完全沒見過世面似的?

旁邊就有內臣上去,催促他過來謝恩。少年伏在地上,低了頭,卻還是不肯開口,更不肯走近青王這邊一步。

清任剛要問話,忽然看見首輔慶延年匆匆走了進來,朱紫大袍風塵沾染,看樣子剛剛從城裏趕過來。還未走近,清任就看見他臉上的皺褶團起,擰出一個大大的“諫”字,心下頓時有些不耐。及至到了跟前,首輔並未發一辭,先就跪在了一旁。

“慶大人快起來,”清任略略欠身,頷首微笑道,“幾時非要跪着跟我説話呢?”慶延年應聲而起,依然是一臉老臣之怒,並不肯先行開口。清任愈發不耐。這幾年慶延年的年紀愈發大了,而清任對待慶氏貴族的態度則是一不如一。雖然表面上依舊優容,然而實際事務方面卻漸漸疏遠他們。這使得首輔的聲望隱然不如往昔了。慶延年向來尊貴慣了,受此冷落,心中多少有些憤懣。他自恃為朝中權貴之首,又是外戚,地位堅如磐石,時不時就會點臉給清任看。清任也不能跟他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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