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終風且暴復且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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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戈萊納在主殿內見過這主教一眼,記得名字叫約瑟夫,只是當時匆匆而過,沒多少印象。他突然在這時候現身,實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未等賽戈萊納答話,大主教袍袖揚起,已經一拳擊出。拳勁無比雄渾,賽戈萊納知道這是實在招式,無法用身法討巧,立刻運起箴言真功,霎時氣勁傳全身,他右手握杖,左手一掌斜斜去。

這一拳一掌無半點虛招,兩股凌厲剛猛的內勁頭相撞,轟然作響,一老一少各退了五步。賽戈萊納覺得掌心痠麻,體內四頗有翻騰,暗暗贊這老人家拳力實在駭人;大主教更是又驚又怒,剛才那一拳匯聚了自己幾十年神學修為,如今卻和一個土耳其的異教孺子拼個勢均力敵,自尊心大受輕侮。

格暴烈,哪肯吃下這種虧,大袖一拂,拳勁連連擊出,一波緊似一波。這是他成名絕技“奧卡姆真實拳”聖方濟派有大哲奧卡姆曾言:世間真理都是最簡單的,亦是最直接的。是以這套拳法不走虛招,直來直往,全憑內力催動,只要堅信所持所念為真理,便可一路打到底,最合他這種子。當年約瑟夫曾在諾夫哥羅德的大教堂頂,赤手空拳連捶鑄銅大鐘四十餘下為牧首送葬,鐘聲貫穿整個葬禮,響徹數里,始終無比洪亮,俄羅斯羣雄為之束手。其拳法之硬,可想而知。

賽戈萊納見來勢兇猛,也起了好勝之心。他自離開絕谷以來,還不曾全力對陣過,此時正是機會。他按希氏心法運轉四,雙子宮中暢無礙,看準來路,奮起雙掌對敵過去。場內一時飛砂走石,砰砰相撞之聲不絕於耳,難分軒輊。在場眾人看得張口結舌,心馳目眩。馬洛德更是心有餘悸,倘若沒這主教橫進來,自己只怕不是這古怪少年的對手。

他們招招以拳掌硬撼,全靠內力比拼,絕無半點取巧在裏面。轉瞬之間,賽戈萊納跟大主教已對過十餘掌。後者的崩石拳勁透進賽戈萊納體內,催得本身的內力“嘩嘩”飛速轉。箴言內力遇強則強,當此高手,潛力逐次被發出來,如颱風鼓盪一般,每鼓盪一次,便多得一分藴勢。他雖大掌生疼,渾身卻是説不出的舒服。

這一戰當真慷慨豪快,二人都盡施功力,不遺餘留,打得一個酣暢淋漓。對到第五十六招,大主教與賽戈萊納的身體都有些承受不住,再這麼下去難免是個同歸於盡的局面,兩人目光一錯,同時跳開。

賽戈萊納低頭一看,倒一口涼氣,自己兩隻手已然是皮開綻,鮮血淋漓,只怕骨頭也有損傷;約瑟夫大主教雙拳隱在袖中,看不清傷勢,只是面上紅光比適才更盛,如飲醇酒。大主教重新端詳了一番賽戈萊納,瞪起銅鈴般的雙眼喝道:“你,和羅馬教廷有甚麼關係?”原來他剛才比拼之時,覺得這少年內力洪遠坦蕩,其嚴與教廷的心法頗有類似,細微處又大為不同。希臘正教與羅馬公教系出同源,武學上也大體吻合,是以約瑟夫能覺察到箇中微妙——只是他不知賽戈萊納身負《箴言》絕學,又繫馬太福音的傳人。

賽戈萊納覺得此時不可輕易暴身份,運緩氣息,勉強笑道:“主教您所料不錯,我恩師正是教廷中人。”他答的巧妙,既未自承身份,也沒打誑語。約瑟夫大主教怒氣愈盛,搶過身旁士兵的一把鋼弩“啪”地從中撅斷,叱責道:“既然是羅馬教廷的後人,就是上帝僕從,如何與穆斯林為虎作倀,嗯?!”賽戈萊納還未曾分辨,一旁尤利尼婭搶先跑到約瑟夫身邊,拽着袖子道:“大主教爺爺,你錯怪他了!”約瑟夫大主教看到尤利尼婭,目光登時轉柔。他個頭極高,尤利尼婭只及其,主教只得垂頭訝道:“不是你叫本座過來收拾這小子麼?”尤利尼婭頗有些尷尬,瞥了賽戈萊納一眼,細聲道:“他是冒充使者,我們都錯怪他了。”約瑟夫大主教捋了捋下巴鬍鬚,呵呵笑道:“嘿,我道這土耳其人怎地一頭金髮,原來如此!你怎不早説?”周圍眾人均想:“你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打,哪裏容人分辯?”賽戈萊納更是哭笑不得,心想這主教的脾氣真是不得了,倒比他的拳頭更火爆了些。約瑟夫大主教拂拂袖子,衝賽戈萊納翹出大拇指,讚道:“你這小子內力有些門道兒,竟能和本座的奧卡姆真實拳對撼,難得,難得!”賽戈萊納不懂客氣,直截道:“老人家還有這種拳力,也很難得。”約瑟夫大主教聞言哈哈大笑:“今天打的痛快至極。我看你雙手受傷不輕,我有上好的傷藥,等下派人取來給你敷上。”賽戈萊納道:“多謝關心,我這手委實疼的緊。”約瑟夫大主教見他説話直不矯情,頗為喜愛,得意道:“本座的真實拳法無堅不破,縱然你的內力豐沛,皮卻是受不了的。”説罷他轉向盧修馬庫,面容一肅。盧修馬庫和馬洛德看到大主教突然出現,情知不妙,這大主教在蘇恰瓦威望不下摩爾多瓦大公,格又十分暴烈,生平最見不得異教徒,是城中反土勢力的中堅後盾。此時約瑟夫大主教看向自己,盧修馬庫只得走上前來,致禮問候。約瑟夫大主教道:“執事大人,你半夜調動這許多士兵圍攻斯文托維特派,是什麼道理?”盧修馬庫道:“您有所不知,這個小子冒充土耳其使者潛入我城,又半夜來與斯文托維特派在城堡後園爭鬥,其心難測!我顧慮大公安危,不得以謹慎些。”他知道大主教與斯文托維特派關係極好,若誣稱他們裏通外敵,主教必不會信,於是改口只説斯文托維特派與賽戈萊納爭鬥,自己調兵不過為了維護秩序。外人聽了,還以為他一片奉忠護主之心。約瑟夫主教嘲諷道:“土耳其使者被人冒充,你急個甚麼?他們又不是你親爹!你怕土耳其大軍來的遲了,抱不到大腿麼?”盧修馬庫忽然正道:“主教此言差矣。是戰是和,全憑大公定奪,我們作下人的不敢妄測。只是如今戰端未開,對使者以禮相待乃是國際間的成例。兩國兵,尚不殺來使,倘因為這些小差池而陷摩爾多瓦軍民於戰火之中,我豈能心安?再者説,常言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大主教您掌摩爾多瓦全國教儀信眾,政事卻全在大公。如今大公尚在,您怎好越俎代庖呢?”這一番話説的冠冕堂皇,夾槍帶,把自己圓回不説,還倒打了大主教一耙。約瑟夫大主教聽了大為光火,一雙巨拳捏得咯吱咯吱響,只是礙於身份不好發作。盧修馬庫又道:“大主教您駕臨此地,難道不是為了擒拿這冒牌使者的麼?”這句話問的着實狠毒,大主教若自承為殺土耳其使者而來,便落了破壞和議之名;若説為了擒拿這冒牌使者,那少年就在眼前,看你如何袒護。左右回答,俱是難受。賽戈萊納這才知道,人世間的對話竟還有這許多曲折門道。

約瑟夫大主教脾氣雖躁,卻並非一個蠢人。他聽出話中圈套,大手一揮道:“本座此來,只為看顧諾瓦斯老頭那一派的徒子徒孫,別的卻管不了許多。”喚了尤利妮婭、齊奧和其餘弟子過來,卻不理馬諾德。

尤利妮婭猛然回首,衝賽戈萊納作了個手勢,叫他也過來。盧修馬庫大聲道:“且慢,這小子假冒使者,無論動機為何,已犯了欺瞞大公之罪,誰也不得帶走!”約瑟夫大主教冷笑道:“你適才也説政教分離,本座不管這事。你有能耐,自己去留住他罷!”輕輕把球踢給了盧修馬庫。

賽戈萊納的身手人所共見,以約瑟夫大主教的修為尚不能在百招內佔得上風。盧修馬庫麾下只一個馬洛德可稱高手,這“留住”説的容易,作起來可是千難萬難。斯文托維特派眾人看他臉變化,好不痛快。尤利妮婭更是拍手笑道:“執事大人執法最嚴,任你是盜匪、逃犯、飛賊還是土耳其人,都不會徇私的。”她細聲軟語,聲如脆耳銀鈴,話內卻辛辣無比。

約瑟夫大主教見一語憋住執事,勾起指頭對賽戈萊納道:“小子,若盧修馬庫執事大人一時失手,不曾留住你。你可去城中教堂求神寬衍,上帝永遠對誠心懺悔之人敞開大門。”早在一千年前,羅馬大帝君士坦丁頒下皇帝敕令,諸區基督教堂皆有庇護之權,凡有逃亡者,可以懺悔為名進入教堂尋求庇護,各級官府俱不得干涉。從此各地沿襲成俗,蘇恰瓦亦不例外。約瑟夫大主教如此説,明明白白就是邀賽戈萊納同去敍話,話中卻無半點把柄可抓。盧修馬庫氣得槽牙暗咬,只恨手下無人,遂使豎子橫行。

馬洛德湊到盧修馬庫耳邊,悄聲道:“大人,今之勢於我方不利,不如暫且放過。”盧修馬庫權衡再三,看了眼賽戈萊納,恨恨對約瑟夫大主教道:“既然主教您行使庇護之權,我也不好説什麼。只是倘若大公問起使者之事,還請您親自去解釋一下。”約瑟夫大主教大不耐煩:“本座自會理會,這等羅唣!”盧修馬庫哼了一聲,轉身離去,四周士兵也紛紛收劍入鞘,松弩回匣,跟着馬洛德,一會兒功夫走的乾乾淨淨。

賽戈萊納跟隨着約瑟夫主教和斯文托維特派眾人離開大公城堡,一路穿城而過,來到了位於城西的聖西里爾大教堂。賽戈萊納走到教堂門口,忽然停住腳步,對約瑟夫大主教正道:“我乃是公教中人,不能擅入東正教堂。”約瑟夫大主教大手“啪”地拍他肩膀,不悦道:“這小子,説什麼有的沒的!天主只有一個,哪裏分甚麼希臘羅馬!”賽戈萊納道:“教規所在,不敢違背。”約瑟夫大主教道:“本座生平最無成見,東西兩教一視同仁,這教堂也不知進過多少羅馬和阿維農來的神甫,你年紀輕輕,倒比西多會的修士還死腦筋。”賽戈萊納道:“希臘教會不認羅馬教皇為正統,反以拜占庭牧首為尊,終究於我教義不合。”賽戈萊納神學素養甚高,此時難得有發揮的機會。尤利妮婭見他明明一臉稚氣,卻一本正經地跟約瑟夫主教討論神學,不住噗嗤一笑。賽戈萊納看到她笑靨盈盈,一時有些發呆。約瑟夫大主教哂然道:“無知小童,你哪裏知道!八十年前,彼得·穆沙特大公已與拜占庭教會決裂,從此摩爾多瓦歷代主教,皆是大公自行指派,與拜占庭牧首本無涉。我亦是亞歷山德魯禮聘的本國人,君士坦丁堡何有與我哉?”賽戈萊納聽了,這才邁步進去。

眾人進了教堂,就在長凳上坐下。約瑟夫大主教喚出助祭和司鐸,吩咐他們點起蠟燭,拿些傷藥繃帶來。不多時,諸物齊備,教堂內燈火通明,約瑟夫對尤利妮婭道:“你去幫他包紮一下雙手,這事還得姑娘家來作。”尤利妮婭道:“大主教爺爺您不用抹些藥麼?”約瑟夫假意怒道:“本座外號鋼拳鐵骨,豈是一個小頭能傷的?”尤利妮婭咯咯笑道:“是了,誰想傷您老人家,除非能徒手拆了這棟教堂。”眾人都是一陣笑,約瑟夫大主教對斯文托維特派向來十分照顧,平時開慣了玩笑的,並沒什麼架子。

她説話間,用淨水洗清賽戈萊納的傷口,悉心抹上一層藥膏,再用麻布繃帶細細纏好。她一心忙着包紮,偶爾抬頭,看到賽戈萊納目不轉睛盯着自己,面大窘,輕輕嗔道:“你看我作什麼了?”賽戈萊納説話直接,笑道:“你生的好看,自然想多看兩眼。”尤利妮婭聽了,窘上加窘,白淨的面上騰起兩團紅雲,慌忙垂頭啐道:“呸!不説好話!原來是個輕薄人!”賽戈萊納只盼她一雙纖纖細手能多停幾時,只可惜尤利妮婭扎完繃帶,匆匆起身,飛也似地坐回到齊奧和其他門人身旁,看也不看這邊一眼,令他好一陣悵然。待得一切收拾停當,約瑟夫大主教坐到賽戈萊納對面,倒了杯綠薄荷,面容肅然道:“諾瓦斯老頭與我是好朋友,囑託我照顧他的門人。你説吧,斯維奇德那小子究竟還活着麼?”賽戈萊納便隱瞞了自己的來歷,只從路遇土耳其使者開始説起。當聽到斯維奇德被土耳其使者用“真主之德”斬了三下時,齊奧等斯文托維特派的人俱含悲垂淚,尤利妮婭更是雙手掩面,肩頭不住顫抖。她其實已猜出賽戈萊納剛才不過是騙她,只是不願去想,如今聽到斯維奇德身死之狀,心中悲痛越發難忍起來。

約瑟夫大主教啜了口薄荷汁,長長嘆息一聲:“這小子從小就好衝動。前幾他去刺殺使者,我説此事幹系重大,不可輕舉妄動,他的師弟師妹也苦勸。不料這小子一個人竟負氣離城,以致丟了命。倘若有幾個門人跟隨他,那三個土耳其使者又豈能傷到他。”賽戈萊納道:“斯維奇德兄弟力戰不退,當真是一位豪傑。我已將他屍身掩埋,墳前劍作為極好,你們過去一尋就着。”齊奧“唰”地站起身來,説我立刻去備馬。約瑟夫大主教擺擺手,讓他且先坐好,轉頭道:“於是你便剝了土耳其使者的衣衫自己穿上,大搖大擺來了蘇恰瓦,我説的可對?”賽戈萊納略一點頭,約瑟夫疑道:“你來蘇恰瓦冒充使者,究竟所為何事?”斯文托維特派聽到大主教問到關鍵,都豎起耳朵靜聽。

賽戈萊納大躊躇,他本無意冒充使者,卡瓦納修士反覆代,《箴言》一事牽涉極廣,不可輕易透與人知。此時約瑟夫問起,他不知是否該説實話。約瑟夫何等眼光,見他言又止,猜到必是隱秘之事,呵呵笑道:“你也不必為難。你既然能義助斯維奇德,可見也是個義人,義人作事總不會錯。”賽戈萊納見這大主教慷慨磊落,不為己甚,添了幾分好。他忽想約瑟夫大主教在蘇恰瓦貴為大主教,武功又高,或許能知道當年《箴言》和蘇恰瓦某大人物的關係,心中一動,開口説道:“事關機密,我只能説給大主教您聽。”約瑟夫先是一楞,旋即明白過來,便讓斯文托維特派的人且先候着,自喚了賽戈萊納走到教堂後廳。後廳法座的側翼立有一處木製的小屋,被一塊板子隔成兩間,各有一個棗小門,俱都鎖了,上面用黑布幔罩了個嚴實。約瑟夫從間取出一把銅鑰匙,打開其中一個小門道:“你進去吧,這裏除了你我,只有上帝,儘可以暢言。”賽戈萊納奇道:“這裏莫非就是告解室麼?”約瑟夫大詫異,這年輕人談吐不凡,於神學知之甚詳,怎地連告解室都沒見過了?他哪裏知道賽戈萊納在絕谷紙上談兵多年,連教堂都是頭一遭進來。

兩個人各自進了小間,約瑟夫先靜祈了一陣,然後拉開隔板道:“言自你出,言自我入,上帝為證,封緘是處。”這是告解前的例行勸誡,意為叫懺悔者放開顧慮,暢所言。於是賽戈萊納便從七年之前杜蘭德子爵攜《箴言》前來説起,途中如何收養他,如何路遇修士,如何力戰豹王子,如何跌落山谷等等,一口氣便説了將近一小時,只隱去了卡瓦納修士的真實身份。約瑟夫聽得一個瞠目驚舌,未料到七年之前在摩爾多瓦境內還發生過這等奇事。待得賽戈萊納説完,大主教方道:“難怪你這娃娃年紀輕輕就有這等古怪內力,這《雙蛇箴言》果然有些門道!”賽戈萊納道:“我之經歷,您已盡知。不知您有無線索,能助我完成父親夙願?”大主教沉思片刻,為難道:“你可問住我啦。我在這裏作主教已然有十餘年,不曾聽過與《箴言》有關的消息。”賽戈萊納道:“您與斯文托維特派的諾瓦斯老師是世,他是摩爾多瓦第一高手,也沒跟您提及此事麼?”約瑟夫蹙眉道:“倘若這‘蘇恰瓦的大人物’指的是諾瓦斯老頭,我不該不知。”又想了一回,道:“斯文托維特派世代都是大公護衞,淵源極深。諾瓦斯老頭若有什麼秘密,摩爾多瓦大公或許知道。”賽戈萊納心想那大公行將就木,不知能問出什麼來。約瑟夫又道:“倘若你早出谷一個月,還能趕上諾瓦斯老頭,誰知這般不巧。”賽戈萊納今涉入蘇恰瓦紛爭,對斯文托維特派的內亂聽了個一鱗半爪,忙問道:“諾瓦斯老師是怎麼失蹤的?”約瑟夫冷哼了一聲,憤憤道:“這也算得上是本城的一件奇事。他收得一個好徒弟!那馬洛德你見過啦?”賽戈萊納“嗯”了一聲,覺得那個人心機深重,揣摩不清。約瑟夫道:“馬洛德本是諾瓦斯老頭的首席弟子,臭小子天分頗高,武功傲視全門,本是下一代的內定掌門。臭小子原本雖陰了些,到底還算是條漢子,後來不知為何,他和盧修馬庫那工諂善媚的狗東西勾搭到了一起,情大變。諾瓦斯老頭屢次責罰,馬洛德卻依然故我。這一次奧斯曼土耳其人之來,諾瓦斯老頭主戰,盧修馬庫主和,兩下爭論不休。十之前,馬洛德忽然找到諾瓦斯老頭,兩人進屋密談了半,沒人知道談些什麼。談後當晚,諾瓦斯老頭突然失蹤,斯文托維特派的掌門信物白馬紋章突然跑到馬洛德手裏。馬洛德説此係老師親授,卻又説不出老師去向,都説他已害死老師,只是苦無證據!”賽戈萊納恨恨道:“剛才若非主教您橫裏手,我就要下重手廢了這弒師之人。”約瑟夫大主教面一紅,訕訕道:“那時候局勢大亂,本座怎知你的底細。再説,諾瓦斯老頭武功高強,怎會着了那馬洛德的道兒呢?他一定有甚麼古怪。”自從見識了馬洛德、斯維奇德、齊奧、尤利妮婭等門人的武功之後,賽戈萊納對斯文托維特派的風骨大為敬佩,於武功一節卻覺一般,推徒及師…約瑟夫看破他心思,正道:“年輕人,諾瓦斯老頭浸武學幾十年,實在已經是一派宗師。就算我全力施為,也未必能勝得過他,可不要小覷了。”賽戈萊納道:“多謝主教指點,我已經有計較了。等下我去夜探大公城堡,大公那裏也許會有些發現。”約瑟夫大主教驚道:“他們剛剛才要擒你,你現在去豈非自投羅網?”賽戈萊納笑道:“兵不厭詐,他們怎能想到我敢去而復返。”約瑟夫道:“大公城堡入夜之後,大門就會關閉。那城垣高逾十丈,你怎麼進去?”賽戈萊納道:“這個毋需擔心,我自有辦法。”約瑟夫知道這少年身負絕學,武功深不可測,也就不再阻攔,翹起拇指道:“果然有膽。”他讓賽戈萊納少等,從身後櫃子裏取出一個綠小瓷瓶。他拔開蓋子,從裏面倒出數粒小綠丸:“這是本座珍藏的奇藥,名叫卑爾慈濟丸,能止人疼痛。你的雙手方才受傷,把藥丸含在舌之下,保你一時三刻不受傷病困苦。”賽戈萊納接過藥丸,依言含住。

兩人攜手走回主堂,斯文托維特派眾人紛紛起身相詢。約瑟夫大主教果然隻字不提他的來歷,只説賽戈萊納是巴爾幹來的一位少俠云云,別人也不好再追問。大主教又説賽戈萊納決意夜探大公城堡,摸清盧修馬庫的虛實。眾人震驚之餘無不欽佩。齊奧道:“我剛才出去轉了一圈,有盧修馬庫的人在教堂四周監視,只怕賽戈萊納先生一出門,就會被發覺。”尤利妮婭此時已經擦乾了眼淚,她聽到議論,略一思忖,揚頭道:“大主教爺爺,我有個辦法。”約瑟夫大主教俯下身子聽她在耳邊説了一番,不由笑道:“這主意好,你不愧是女中梅林。”梅林是亞瑟王麾下的軍師,智謀通天,約瑟夫拿他來比這小姑娘,讓尤利妮婭大是害羞。齊奧有意逗她開心不多想斯維奇德的事情,截口道:“師妹若你是梅林,我們便該算是圓桌騎士啦。”尤利妮婭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怎知你就是騎士了,也許是個扈從,也許只是個亞瑟王的麪包師哩!”齊奧道:“那全是命運安排的,不可避讓哩。”賽戈萊納聽他們師妹鬥嘴,微微一笑,朗聲道:“命數如皎月,盈仄料難期,芳蹤何渺渺,吾心長慼慼。”這乃是抒情詩集《卡爾米那·布拉卡②》中的名句,賽戈萊納在絕谷底也曾誦讀過許多次,此時聽到命運二字,自然了出來。尤利妮婭聽了這詩,眉頭輕顰,似是觸動了甚麼心事。

約瑟夫催促道:“時候已經不早,你們不要再鬥嘴了,先作正經事!”於是尤利妮婭拽着賽戈萊納,把他扯到一旁的帷幕之後,要了盆熱水進去,悉悉簌簌不知作些什麼。過不多時,兩人走了出來,主堂裏的人一時俱都張大了嘴巴,賽戈萊納那一頭金髮被尤利妮婭捋直打散,梳理得乾乾淨淨,垂散在身後,柔如金線紡成的布匹。尤利妮婭又把自己身上換下來的斯文托維特無褶緊裙套在他身上,儼然就成了一個俊俏少女。遑論別人,就連約瑟夫大主教都嘆道:“這小子倒比尤利妮婭還俊上一分。”卻説盧修馬庫佈下幾個探子在聖西里爾大教堂門口,囑咐他們一俟見得賽戈萊納出門,就要立刻回稟。他們縮在對面麪包鋪的廊柱之下,視力不敢有一霎離開教堂大門。一個探子忽道:“聖西里爾教堂裏皆是斯文托維特派的子弟,執事大人為何叫咱們監視他們?”另一人把手臂挪開,出不屑神情道:“這有甚麼想不通,執事與奧斯曼土耳其和談,嫌他們礙事,這道理豈不簡單。”起初那人嘆一口氣道:“斯文托維特派個個忠義,這我是知道的。只是若一開戰,咱們少不得去戰場,那可不是胡混的地方。聽説土耳其人擅長妖法,咱們摩爾多瓦區區小國,哪裏抵的住。”一人正道:“若是依順了執事的意思,咱們就都成了土耳其人的奴隸啦,世代不得翻身。與其如此,還不如戰死來的利些。”另一人截口道:“哎,何必多説,橫豎都是他們貴族的事,咱們窮漢子盡了本份就好,何必為食者謀呢。”正説間,一人急道:“莫説了,莫説了,有人出來了!”這幾個探子立刻閉上嘴,眯起眼睛朝那邊望去。只見兩個斯文托維特派的女弟子並肩走出教堂,髮一黑一黃,兩人有説有笑,步履輕盈,身後再無別人。探子們對視一眼,一人道:“是否稟報執事?”同僚拍了他腦袋一下,低聲訓斥道:“我們只是受命盯那冒牌使者的梢,人家女學徒自去回家,何苦驚擾執事。眼下已然是夜半時分,拿這點小事去驚擾他老人家,少不得又是一頓皮鞭!”尤利尼婭與賽戈萊納騙過哨探,走出教堂外院大街。他們唯恐有尾隨的盯梢,特意在大路上多轉了幾道圈,直到確信已經安全,才閃身進了條小巷。到了一處矮牆之下,賽戈萊納去緊裙,換上約瑟夫給他準備的絲綢緊身衣。尤利尼婭從懷裏掏出一份城堡簡圖,這是齊奧適才拿炭筆在一頁經文背後繪出來的急就,有些簡略,但諸點齊備,對於潛入者甚是有用。尤利尼婭把圖遞過去時,無意瞥到他手上繃帶,細聲道:“你雙手受傷,可莫要逞強。若有危難,只消吹動翠哨,我們一門弟子就會衝進去接應你。”賽戈萊納笑道:“只要你來接應,便勝似大軍百萬了。”尤利尼婭啐了一口,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裏兀自耍嘴!”賽戈萊納見她雙眉輕顰,香腮微鼓,真是説不出地好看,不由哈哈笑了一聲,翻身上了土牆,身形一晃便消失於夜中。尤利尼婭望着沉沉暮好一陣,方才迴轉教堂不提。

卻説賽戈萊納依着地圖指示,趁着夜朝城堡奔去。他身法矯健,專走屋脊房檐,在蘇恰瓦城內高高低低的屋頂跳躍穿行,如履平地。不一會兒功夫,他已蹭到了城堡護牆部。這城牆純以青麻條石壘成,縫隙之間填有稻草卵石,是以表皮皴起,坑坑窪窪。賽戈萊納暗暗提了一口真氣,運起箴言心訣。他‮腿雙‬一縱,氣勁稍吐,整個人登時爬上牆壁三丈,雙手扣住外凸的石坡,腳下更不停歇,肺部歙張,倚着吐納的節奏且躍且攀,輕輕鬆鬆翻上了城頭。約瑟夫給的藥果然靈驗,雙手攀牆時已經不覺疼痛。

恰好一名兵丁手持長戟巡過,他猛然見到一個黑影從城外跳將進來,嚇得“哎呀”一聲坐到地上。賽戈萊納見狀不妙,猝然發招,一記手刀去敲他脖頸後的雙子宮星命點,那兵丁登時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將兵丁拖去一處無人的角落,剝下衣服來套在自己絲服外面,把那可憐蟲就手綁了,嘴裏拿布住,這才離開。上次他進城堡時,有盧修馬庫與馬洛德帶路,好不風光,這回卻成了一個破落小卒,只好自己想辦法。賽戈萊納按圖索驥,繞開正廳明路,專走僕役用的偏門。此時城堡裏大部分人已沉沉睡去,偶爾有巡夜打更的,見了賽戈萊納的衣着也不起疑。

齊奧説大公在城堡內共計有三間卧室,從來都隨而睡,並無規律可循。賽戈萊納走過一節螺旋階梯,大公其中一間卧室就在階梯盡頭。他見到門縫下燭光閃動,裏面隱有人聲,趕緊放慢腳步,調輕呼,悄悄湊了過去看鎖孔。

房內氣氛旎,暖煙融融,一男一女躺在松木大牀上,一張錦毯蓋着兩人身子,頸相靡。賽戈萊納定睛一看,原來是兩位故人:男的是馬洛德,女的是差點跟自己陪睡的美姬莎樂華。

莎樂華斜斜靠着馬洛德膛,媚眼如絲,聲調慵懶:“你這沒良心的,就不怕大公忽然折回來?”馬洛德笑道:“怕甚麼,大公還以為你與那土耳其使者顛鸞倒鳳哩。他倒大方,肯拿自己姬妾去饗客。”莎樂華咯咯笑,拿指頭去劃他口:“如此説來,你憑空得來的這一夜宵,還得謝那金髮小子哩。”兩人用的都是法文,想來是怕無意中被僕役聽去,卻不料門外卻有一個法文的大行家。莎樂華説的暢,馬洛德卻是磕磕絆絆,生澀的很。賽戈萊納這才知道,原來這女子竟是摩爾多瓦大公的姬妾,如今看來,她與馬洛德還有一腿。真不知摩爾多瓦民風就是如此,還是大公家門不幸。他本想轉身就走,忽然聽到兩人提及自己,便繼續聽了下去。

馬洛德聽到莎樂華言,皺起眉頭道:“那個金髮小子好生詭異,年紀輕輕,能和約瑟夫大主教打了一個旗鼓相當。”莎樂華道:“莫非是你們斯文托維特派請來的外援?”馬洛德斷然否定:“斯文托維特派有幾斤幾兩,只怕那些弟子亦不及我知道的多,從沒聽過結過這種朋友。”莎樂華道:“這金髮小子憑空出現,來歷與目的均不明朗。若非我及時發覺,幾乎就壞了咱們的大事。”馬洛德道:“就是這點難以索解。此人若是打算冒充使者,怎會出髮這等明顯破綻,被你輕輕識破?莫非也被你美一時暈了頭?”莎樂華笑道:“你推己及人,自己神魂顛倒便以為天下男人莫不如此吧?”馬洛德俯下身去親她的嘴:“佳人當前,試問哪個男子又不會動心呢?”莎樂華給他親了一回,推開身子道:“先談正事,你們打算拿他怎麼辦?”馬洛德為難道:“以盧修馬庫那老頭子的實力,只怕拿不住他,何況約瑟夫主教如今也護着他。”莎樂華沉片刻,説道:“此人終究是個隱患,咱們的事萬不可有絲毫紕漏。不如我去稟報大君,看他意見如何?”馬洛德一聽“大君”的名字,面頗有些不自然,怏怏道:“大君肯出手,那是最好。”腔調卻是言不由衷。莎樂華摟住他脖子,抿嘴吐氣道:“這呆子,你我都是大君的僕人,侍奉他是理所當然,吃這乾醋作什麼?”馬洛德訕訕笑道,把話題轉走:“大公那邊,你可探出些甚麼?”莎樂華微微搖頭道:“這老頭子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怎地,任憑我如何伺候他高興,他從不透出半點訊息,又不好相,免得執事起疑。”馬洛德道:“盧修馬庫這人明的很,你要小心。奧斯曼土耳其大軍旬即至,須得趕在他們之前探出下落才是。”賽戈萊納心中一驚,土耳其的大軍居然已朝蘇恰瓦開進了,這消息可真是大大不妙。那邊廂莎樂華嘆道:“只好明再多逢些了。那金髮小子,你可提防着。”馬洛德道:“謹遵小姐香命。”蠟燭忽被吹滅,一陣枕蓆響動。

賽戈萊納悄無聲息地離開門口,原來他只道是戰和之爭,看來其中別有隱情,竟似有個大陰謀在裏面。他本是個極聰明的人,雖涉世未深,於這些心機已能初窺門徑。賽戈萊納拿出地圖看了一回,又朝大公第二處卧室摸去。這房間位於城堡右翼一處塔樓頂端,位置極高,是個看風景的好去處。他尚未踏上樓梯,就聽到門內鼾聲如雷,大公顯然已然睡了。賽戈萊納看看四下人聲寂寂,踏前去推那木門。房門是橡木質地,極為厚重,他這一推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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