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我怎樣才能彌補?”他問。
“不要彌補,”她短促的説:“沒有什幺可彌補。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個錯誤,到今天都無法彌補。已發生的事從來無法彌補!”他凝視她,眼裏蒙上了霧氣。千言萬語,全不知如何説起。低下頭,他想吻她,吻去她邊的血漬,吻去她心上的傷痕,吻化那堅利的寒冰…他俯下頭去。她迅速的打開車門,跳下車子去了。
他大驚,慌忙也跳下車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
“不要這樣,嫣然,求你!”他喊着。
“上車去,你冷得在發抖了,上車去!”
“你答應不碰我嗎?”她問。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説。
她上了車子。他回到駕駛座,關好了車門。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幺絕望,那幺嚴肅,那幺冷峻,她不是在説氣話,她真的在結束這件事,真的在結束她和他這段情,她已經把她的心死死的封起來了,密密的封起來了。他渾身掠過了一陣寒顫,心臟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裏。
“嫣然,”他困難的開口,努力試圖挽救。
“不要讓我們這幺久的情毀之一旦!想想看,我們那些值得回憶的
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鮮,想想海邊的漁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潰了,他大聲喊了出來:“你到底要怎幺樣?我錯了!我不該一時忘情,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你還要怎幺樣?不要這樣冷冰冰!你發火呀!你罵人呀!不要這樣冷冰冰!我告訴你,我是決不會結束這段
情的!”她張大眼睛,聲音僵硬。
“你是我下車了。”她又去開車門。
“好,好,好!”他屈服的喊,關緊了車門。
“我送你回家,你現在在氣頭上,我説什幺你都不會聽。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夠了,我們再慢慢談,好嗎?”她一語不發。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駛去,他全心懸在她身上,甚至沒有去想,在衞家,另一個女孩和男孩,又會怎幺樣?
嫣然走進家門的時候,她仍然狼狽萬狀。頭髮是濕的,紛亂的披掛在面頰上,嘴上血漬猶存,襯衫又濕又髒又縐,手腕上,被自己咬得一片片瘀紫紅腫…她知道自己這樣走進去,父母一定會嚇一大跳。當小坦克越來越接近家門時,她也越來越體會到,今晚的後遺症相當可怕。她不知道凌康會怎樣想?巧眉會怎幺説,甚至父母會怎幺判斷和反應…但是,當車子停在家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在乎,她什幺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巧眉怎幺説,不在乎凌康怎幺想,不在乎父母的判斷和反應…什幺對她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好好的洗個熱水澡,然後躺到牀上去睡一覺。
客廳和花園裏都燈火通明。
她走下車子,回頭對安騁遠説:“你回家吧!不必進來了!”
“我送你進去。”騁遠説,望望那燈火通明的花園和房子,驚怯的體會到這屋內可能會有的風暴。禍是他闖的,他不能逃避,不能再讓嫣然受委屈。他必須進去,面對屋裏的每一個人,因為,以後是一條長遠的路,這些人將來都和他有密切關係,他遲早要面對凌康和巧眉。巧眉,哦,巧眉!他心裏沉痛的想着,我們到底是怎幺回事?他分析不出來,他也拒絕去分析,可是,他的良知在告訴他,當他擁她入懷時,他確實被她的柔弱無助美麗哀慼所震動。他命令她不可以糟蹋自己時,他真的為她那下意識的“慢自殺”而生氣。他不該擁她入懷,不該去給她披衣服,甚至不該悄悄走進那間琴房…無論如何,他還能在自己痛楚得要死掉的
覺裏,體會出誰也無法取代嫣然!他或者會對巧眉“一時忘情”他對嫣然,卻是
和了崇拜、愛慕、渴望、欣賞、依戀、寵愛…
的種種複雜的情。這
情太深了,太切了,太神奇了。神奇得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
天!不管他對嫣然的情有多神奇,多深切,他卻讓巧眉的事發生了。現在,他要走進衞家的客廳,他該怎幺説?怎幺對凌康説?怎幺對衞氏夫婦説?甚至,怎幺對巧眉説?或者,他應該聽嫣然的話,回家去!等風波平息了,等時間沖淡了一些記憶,等他的腦筋再清楚一些…然後再回來面對衞家這一切。但,來不及了,大門
開,來開門是蘭婷自己。
“哦!”蘭婷吐出一口長氣來。
“你們可回來了!嫣然,你怎幺成這樣子?你摔跤了嗎…”她停住,瞪視他們兩個,花園裏細雨紛飛,寒風刺骨,嫣然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連大衣都沒帶出去。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她關上院子的大門,説:“不管怎樣,你們先進來再説!”嫣然和安騁遠走進了客廳。
出乎意料之外,客廳裏非常安靜。仰賢沉坐在一張沙發中,正一支接一支的着煙。凌康坐在另一張沙發裏,也一支接一支的
着煙。這還是嫣然第一次看到凌康
煙。至於巧眉──巧眉
本不在客廳裏。
嫣然和安騁遠一走進門來,兩個男人都抬起了頭,望着他們。仰賢眼裏有關懷,有疑問。凌康卻蒼白、疲倦、而臉古怪。
“你們總算回來了!”凌康先開口,他盯着嫣然看。
“你們哪一個可以告訴我們,今天晚上發生了什幺事?”嫣然驚愕得瞪大眼睛。原來他們都不知道!原來巧眉沒有説!她不信任的看着凌康,半晌,才啞聲問:“你沒有問巧眉?”
“巧眉不説呀!”凌康又猛了一口煙。
得太猛,以至於嗆得大咳了一陣。
“你們走了之後,我進房來,就看到巧眉在琴房裏哭,我問她什幺她都不説,一個字也不説,只是哭。我問秀荷,秀荷説她和張媽在廚房裏聊天,什幺都沒聽見,只聽到你最後大叫了一聲,她們跑出來,你已經衝到院子裏去了。我再問巧眉,巧眉就哭得更兇了,後來,她乾脆跑進自己的卧室,鎖上門,到現在都沒出來過。衞伯母他們回家,伯母在門口叫了幾百聲,巧眉也不理,伯母急了,用備用鑰匙開門進去,巧眉已經睡在牀上了。我也顧不得禮貌,衝進去看她,她蜷在牀上,臉朝着牆,既不肯回頭,也不肯説話。伯母問急了,她才悶着聲音説了一句:‘去問姐姐!’好,我們只得退出來,你知道巧眉那個,如果她不肯説,她就怎幺也不會説的!現在,嫣然,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幺事?”嫣然聽着,聽着。然後,她側着頭沉思,接着,她就歇斯底里的大笑了起來,不腦控制的大笑了起來。巧眉巧眉,她心裏嚷着:你真聰明,你什幺都不説,把難題再拋到我身上來!巧眉巧眉,我欠了你,該了你,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去問姐姐!你要我説什幺?説我“看到的”還是説我“受到的”
…
她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安騁遠衝上前去,臉煞白。他抓住嫣然的胳膊,搖撼着她,呼喚着她:“嫣然!不要這樣子!嫣然,嫣然!”他沉痛的一仰頭,堅決的説:“她不説,你也不必説,讓我來説!”嫣然馬上止住笑,抬頭看他。她眼裏亮着淚珠,神經質的點着頭:“好,你來説!”她掃視室內。
“你們都聽他説,只有他説得清楚!他是從頭演到底的一場戲,我的角只在門口大叫一聲。讓他説!讓他説!”凌康再
口煙,面
更灰敗了,他站在那兒,深刻的注視安騁遠。
“好,安公子!請你説!”
“我看,今晚什幺都別説了!”蘭婷忽然驚悸起來,她那母與女
的本能,和她那
察人
的能力,使她驚覺到可能發生的事。她急促的攔了過來,急促的阻止即將爆發的另一場風暴。
“今晚什幺都別説!大家都累了。嫣然,你又濕又冷,如果不趕緊去洗個澡上牀,你一定會生病!安騁遠,你的氣也好不到那裏去,回家去吧,什幺事都明天再説!凌康,你也回家。我保證你,明天是另外一天,什幺事都會過去的…”
“不!”嫣然喊着,推開了母親,臉上有副堅決的、狂野的神氣。
“讓他説!你們都聽他説!讓他説!”
“嫣然,”衞仰賢了進來,和蘭婷一樣,他開始體會到事態的嚴重。
“不要任了,你需要休息,我們也都累了,不管你們是怎幺回事,我們都沒力氣管了…”
“他必須説!”嫣然打斷了父親,固執的嚷:“你們真奇怪,為什幺今天的傷口,要留到明天來處理!壯士斷腕,也是在一瞬間決定而執行!你們現在都在場,他正好説給每一個人聽!安騁遠!”她狂烈的喊:“你説話呀!説呀!”
“喀啦”一聲,裏面有間卧室的門開了,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巧眉穿了件睡袍,正穩定的、堅決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出來。她面凝重,神態莊嚴,眉端
角,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她站在客廳中間了,抬着頭,她用沉靜的、坦率的、清晰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説:“你們都不要説!還是我來説!”
“巧眉!”蘭婷想阻止。
“媽,”巧眉堅定不移的。
“你別阻止我,姐姐説得對。今天的傷口,不能留到明天來處理!懊開刀就開刀,該縫線就縫線,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大家都呆住了,大家都望着她。她站在那兒,白皙的面頰,烏黑的長髮,淡紫的睡袍…美麗得像個仙子,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我要告訴你們今晚發生了些什幺。”她繼續説:“但是,説以前,我要先説一些我心裏的話,一些你們都不瞭解我的地方。”她了
嘴
,眉頭輕蹙,神態更莊重更嚴肅了。
“我是個很虛榮的女孩。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幺樣,我承認我是虛榮的,我有佔有慾,我有徵服。我六歲失明,從此看不到這個世界,也看不到我自己。悲哀的是,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我對顏
、光線、美醜可能都沒有概念,我就也不會這幺痛苦了,也不會虛榮了。六歲,我已經知道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樹是綠的,花是紅的。姐姐是可愛的,而我自己──巧眉是美麗的。這些年來,我雖然生活在黑暗裏,我仍然記住一件事,我沒有失去我的美麗。小時候,我學琴學得又瘋狂又專注,我不相信有別的瞎子像我這樣用功,去整章整段的背樂譜,摸索着練琴,而我做到了。因為我虛榮,我希望我除了美麗以外,還有別的
引人的地方。姐姐,”她轉向嫣然的方向,面對嫣然,她的方向
是非常正確的,她坦率的面對着嫣然。
“姐姐,我們兩個都不敢説破,兩個都生活在一種虛偽的境界裏。姐姐,你知道我多恨你嗎?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嗎?每個早晨,我被鳥聲吵醒,我就清楚的記起那個早晨,那飄蕩到天空裏的鞦韆。我記得我説,姐姐,我們去滑滑梯好不好。你説,不好不好。於是,我上了鞦韆,於是,我摔了下來,於是,我從此失去了視力。”嫣然凝視着巧眉,聽得呆了,痴了,入神了。
“姐姐,我現在並不是責備你,我知道這件事帶給你痛苦並不亞於我,我只是説出一件‘事實’。我的潛意識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為你沒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識卻不許我有這樣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沒有錯,姐姐愛我,保護我,照顧我…事實上,這些年來,你確實努力照顧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是你在做。我想,別的姐姐不會這樣照顧妹妹,你對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愛,還有‘贖罪’,你在‘贖罪’,為你十六年前的一個無心之失‘贖罪’,我想,你和我一樣矛盾。潛意識裏,你大概也恨我,因為我的存在,時時刻刻在提醒你的過失。而明意識裏,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你應該愛我,照顧我。我想,我們兩個都一直生活在過去與現在的痛苦裏,也生活在愛與恨的矛盾裏。儘管我們嘴中都不會承認,我們卻確實在恨對方,愛對方。而且,也在暗中競爭。”衞仰賢的香煙幾乎燒到了手指,他慌忙熄滅了煙蒂。呆望着巧眉?兼每吭諞徽派撤⒅校劾錟圩爬幔砹龐部椋薹u鏨a榪底ㄗ5目醋徘擅跡蔚囊恢в忠恢У慕幼懦檠蹋渤以妒賈照駒阪倘簧硨螅胖終
碌母
酰嫺
趴醋擰f倘皇且蛔鶚瘢駒諛嵌恍Γ歡凰禱埃拖褚蛔鶚瘛?br>“姐姐,”巧眉頓了頓,換了口氣,聲音更誠摯了。
“我們在競爭,一直在競爭,但是,每次都是你輸了,不是你打不贏我,而是你很容易棄權。只要你發現我們在競爭,你馬上就棄權,讓我不戰而勝。想想看,是不是這樣?小時候,我們一起學鋼琴,你能看譜,比我的進度快,學得比我好,可是,你半途而廢,讓我學,你不學了。你那幺愛音樂,寧可去學吉他或電子琴,你就是不碰家裏的鋼琴。因為,你的良心在告訴你,妹妹已經瞎了,難得她對鋼琴有興趣,讓她去學吧,你棄權了。小時候,是學習上的競爭,大了,就牽涉到男朋友了。”嫣然震動了一下,仍然不説話。室內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巧眉低低的嘆了口氣,她了
背脊,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勇敢的。
“凌康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她清楚的説。
“你的錯誤是太早帶他回家,太早讓他見到我。我那時才十六歲,幾乎是個孩子,説真話,我並不想搶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歲的少女也已懂得虛榮。姐姐,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失明讓我很無助,這份無助,柔弱,悲哀和無可奈何,…加上我本身的氣質,我彈琴的技朮,我想,我會變得很有引力,很惹人憐愛的。唉,姐姐,我並不是有意,我是不知不覺的在利用我這份柔弱和無助,利用我的失明,來引起別人的注意。一定的!”她側着頭沉思,側着頭分析自己。
“一定是這樣!”她重複了一句。
“於是,凌康轉移目標了,於是,你就像練琴一樣,馬上棄權。你本不和我競爭下去,因為,你的良心又在告訴你,妹妹已經瞎了,如果凌康愛她,你只能從旁協助,而不能從中破壞。於是,你退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去,讓凌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潛意識中,你很介意凌康這件事,這傷到了你的自尊和驕傲,你很傷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凌康好的,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責備我自己,責備我搶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們現在不要談凌康,讓我説到主題上來,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幺?”她停住了,低下頭去,沉思着。嫣然又顫慄了一下,凌康整個人都從沙發深處直了起來。安騁遠咬住嘴
,困惑的着巧眉,似乎忘記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衞仰賢和蘭婷都集中了
神,呆呆的注視着巧眉。
“今晚,實在是太不湊巧!”她又抬起頭來,又繼續説了下去,她臉更堅定了,在堅定中,還有種特殊的勇敢和美麗。
“今晚我相當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氣的關係,又冷又雨,我又有些冒。然後,全家的人都不在家,只剩我一個,我就更加消沉起來。當我消沉的時候,我會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來。我去彈琴,彈悲愴,彈命運…我覺得悲愴加命運,就是我自己。對不起,凌康,”她對凌康的方向點點頭。
“我又自憐起來,不可救葯的自憐起來。這時候,安騁遠來了,我沒聽到他什幺時候進琴房的,我太專心在彈琴和自憐上。等我彈完了,他嘆了口氣,我才發現他在房間裏。唉,姐姐,”她的臉直對着嫣然。
“不瞞你,自從你把安騁遠帶回家來,我那卑鄙的‘虛榮’也曾作祟過。在我身體裏,一直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又好又善良又純潔的。一個是又壞又虛榮又卑鄙的。這兩個自我常常打架,打得我頭昏腦脹。安公子來我家後,我那個壞的自我一度蠢蠢動,只是被那個好的自我給壓制住了。而安公子雖然注意了我,卻完全沒有被我嬌弱無助的那一套
惑住。直到今天晚上。今晚,由於家裏沒有人,由於我確實消沉,由於我彈出了我的悲愴和命運…安公子聽到了,他想安
我,他走過來給我披上一件
衣,他説:‘我討厭你糟蹋自己!’唉,姐姐,我那個壞自我馬上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憐我,我馬上就利用起來,他給我披衣服那一剎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進他懷裏去了。”全屋子的人都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