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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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處行館較大,規模也很不錯,所以才被選為行官。韓宏見天上月頗佳,映著池上的柳影,因柳思柳,不手撫柳絲,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聲嘆息倒是驚動了一個人,那人原先已經站在池邊的樹影中了,因為半天沒動,韓宏也沒經意,直以為是池邊做裝飾的人像,等到那人影動了,也發出一聲嘆息,才嚇他一跳,因為上皇的寢處就是附近不遠的地方,他不敢大聲吆喝,仗著有點膽氣,慢慢地走過去。

那人本是面對池塘,這時也恰好回過臉來,韓宏看清是一個碩長、清瘦的老人,更是大吃一驚。

因為這竟然是上皇,嚇得他在老遠就跪了下來:“臣死罪!臣不知是皇駕在此,致有驚擾。”上皇倒是很和氣,擺擺手道:“平身!起來,起來,你能在園中活動,想必是侯希逸的手下。”韓宏道:“是!臣韓宏,在侯司馬帳中參贊。”上皇想了一下道:“韓宏!這個名字很,好像在那兒聽過…啊!對了,你號叫韓君平,是天寶十三年的進士,跟李存信是知好友,詩文很有名。”韓宏道:“是開國侯折節下,微臣萬分。”上皇笑笑道:“存信那孩子很不錯,雖是武臣之後,卻很喜歡跟文人來往,很有點書卷氣,他也很有點玩意兒,能夠為他看中的人必然不錯。”説完又輕輕一嘆道:“在金殿面試的時候,孤對你已很注意,因為存信已在孤的面前提起過你,你殿試的文章孤也仔細地看過,字字珠璣,充滿了豪氣,孤本想把你拔在鱉頭的,可是存信跟希逸兩個人都在主考那兒打過了招呼…”韓宏倒是一怔道:“臣與二公相布衣,並沒有請他們代為關説,更不敢以此影響朝廷掄才大選。”上皇笑道:“這個孤知道,每年科舉,楊國忠跟幾個人總要藉此賣放一些人情,但一甲二甲要經孤面試,所拔俱是真才,不容虛假的,存信跟希逸兩個人對你信心十足,倒不是怕你不中,而是怕你中在一甲三名之內,他們疏通是把你的名次挪後一點。”韓栩道:“微臣不敢如此狂妄!”

“不!孤看了你的文章,十分賞,但是他們的奏説也頗有道理,由來選才,一甲三名雖然光采,文章卻並不是最好的,詞藻華麗,內容卻不見得很充實,多半是放在翰林院做編修,輪值入宮供奉,無非是陪孤做詩消遣而已。”韓宏對此不便置詞,上皇又道:“所以一甲前三名雖然光采,卻沒有太大的前程出息,非要熬個十幾二十年,才能巴到外放,到外地去當個考官。他們兩人是愛惜你,怕你被埋沒了,才將你取在第五名,留京放部任用,那是最有出息的地位,只可惜孤德望不足,遭胡賊入寇,害得你多受委屈了。”韓宏忙道:“安祿山虎子狼心,忘恩負義,早有不臣之心,這不能怪上皇的。”上皇搖搖頭道:“你也不必辯解了,孤一切都明白,原因故然多,但是孤未能防患於未然,是為失策之一,將驕兵疲,疏於教戰,以致不堪一擊,用人失當,是失策之二,凡此種種,孤難辭其咎,所以對安逆之變,孤不諉過於他人。

且喜皇兒在眾臣扶持之下,終能平亂討逆,收復兩京,使河山重光,也使孤能稍稍贖愆於萬一,孤已經十分了。”韓宏又要跪下,上皇用手勢攔住了,苦笑道:“你也別再説什麼了,這些不愉快的話題拋開不談。我聽説你在侯希逸的帳下,很得力,也幫了他不少忙。”

“臣一介書生,蒙侯司馬大人不棄愚劣,召在帳下效力,實不敢言功。”上皇笑道:“希逸是孤的子侄輩,以前他跟皇兒很接近,意氣飛楊,才能雖不錯,但練達尚欠缺,這次見面,他已成多了,想來是受了你指點之功。”韓宏忙道:“這微臣可不敢當。”上皇一笑道:“你也別謙虛了,剛見面的時候,他躁,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幾天下來,奏對漸有條理,一個問題,第一天還糊里糊塗,第二天來就層次井然,他帳下沒什麼好謀士,只有你這個參贊,自然是你給他出的主意了。”韓宏只有道:“那是司馬大人見愛,還肯接納微臣的建議,不過臣只能在細節方面,呈一得之愚,大道理還是司馬大人的卓見。”上皇道:“大道理誰都會説,就是細節不易,希逸是武將,孤寄望於他不多,主要還是看他能否有好的參謀,以及能否接受別人的忠言,他肯聽你的話,而你才華既高,也保有讀書人温柔的氣質,這就很難得了。

他很受皇兒的器重,帳下能有你這麼個人,也堪以信任,孤見到皇兒後,會替你們推薦的。”韓宏倒沒有到十分欣喜,只是不得不跪下謝恩道:“多謝上皇!”上皇笑道:“這就是有修養的人,表現與眾不同的地方,若是一個勢利中人,聽見這番話,怕不跪下涕零。”韓翻忙道:“臣非不知,只是不善言詞。”上皇道:“孤誇獎你不是討好你,而皇兒對你們重用,只是加重你們的責任,要你們為國家多出點力,本來就不當的,要説謝,只有皇家謝你們才是。”韓宏只有聽著,上皇笑笑道:“如此明月夜,談那些太乏味了,我們談點別的吧!”韓宏對這次的邂逅相逢並沒有太多的興趣,因為他的功利之心本淡,也不想麻地阿諛奉承人,叫他一味地歌功頌德他是做不來的,別人或許認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巴結機會,上皇雖然不再問政了,但皇帝卻是個孝順的兒子。因此,只要能博得上皇的好,隨便為他説句好話,都將是一世的榮幸。

但是韓栩卻對這些沒興趣,尤其是前兩天,侯希逸為了上皇返都後,新政局的人事煞費安排而找他參詳時,六部三院,上至尚書侍郎,下至四品主事,幾乎都在他一念之間作主栽決了,人到了這個境界,更是薄富貴如浮雲了。

可是上皇昀態度很親切,一點都沒有架子,就像是一個慈愷的長老一般,使他又不忍拒絕。

他只好試探地問道:“上皇跋涉了一天,不疲勞嗎?”上皇長嘆了一聲:“我是坐在輦上行路的,要不就是乘馬,本累不到那兒去,累的是我的心境,不是身體。跟在我身邊的臣子都説我的身體神都還好,大可以再幹幾年,不必要遜位的,他們當然不希望我遜退,但他們那裏知道我的心境呢?”韓宏覺得不便介詞,也想不出什麼恰當的話來回答,只有保持緘默,而上皇似乎也沒有要他回話的意思,他只是要一個聽眾,來傾聽他的心事而已。

“我知道我並沒有老,腿仍健,目力仍好,齒牙未落,神智思想仍是很明白,只有鬚髮斑白,但那只是寂寞的累積,並不是衰老所引起的。”韓宏只有道:“是的,上皇龍馬神,為微臣所不及。”上皇笑道:“你是讀書人,當然是不能比的,今天在路上時,我還跟侯希逸較了一下騎術,一陣急馳下來,他已累得發了,我卻還好好的,他佩服得不得了。

我告訴他我像他這個歲數時,曾經親率鐵騎,深入大漠,征討匈奴,也曾泛舟遠擊海寇於海上…”韓宏道:“這個微臣知道,上皇早些年聲威之壯,四夷遠伏,四海歸心,武功之盛,不遜於先太宗貞觀皇帝,而文事之盛,可推前無來考…。”上皇的直了,韓宏這才覺得他的身材很高,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中泛著光彩,看來就像是一尊睥睨天下的神像,令人有不敢視之

而上皇的盛年,也的確是值得驕傲,開元中、天寶初期,每年長安途上,使者不絕,都是四處的夷邦前來朝貢的使臣,遠至極西的大秦(今之羅馬),偏東之大食(阿拉伯)波斯(伊朗)以及西南的天竺(印度)以及高麗、蝦夷等,無不奉使來貢,以求好或歸順。

長安市上,可以見到各式各種的外來使臣和學生,他們醉心著我華夏的進步文明、虔心地學習著中華文化中優良的文化髓,以便回去改善他們的國家文明。

長安,成了宇宙的中心。而這個皇帝,也被公認為萬邦之主、那是何等驕傲的歲月。

可是上皇嘆了口氣,一切驕傲的光彩都退為黯然了:“人是不能過份耽於安樂的,我一手建起了空前的偉業,卻又用另一隻手把它給毀了。”韓宏忙道:“上皇的勳業昭炳,那是誰也毀不了的。”上皇苦笑着嘆了口氣:“毀了就是毀了,這次戰爭,把我一切都毀了。”

“兩京已復,安逆已誅,剩下的一些妖魔小丑,指即可掃蕩清淨,並未損及上國之天威。”上皇搖搖頭:“安祿山本是小醜跳樑,我看準他是成不了氣候的,所以一直也沒把他當作個人物看待,否則我稍加防範壓抑,他説什麼也反不起來的,只是我太平子過久了,養成了一種錯覺,總認為我建下的基業,在我有生之年,絕不可能有人推得倒的,那知道竟是這麼一個混蛋匹夫打敗了我。”

“上皇!我們沒有敗,朝廷一直都在,四野諸候,仍然服膺擁戴皇室,所以勤王之令一下,天下響應。”

“這個我知道,安祿山擊敗的不是我大唐朝,這個偉大的王朝是擊不敗、搖不動的,因為它的太深了,但安祿山卻把我擊敗了!擊倒了!”

“上皇依然健在,叛逆卻已伏屍黃沙。”上皇苦笑道:“不是生死成敗的問題,我是説他擊倒了我的驕傲,擊敗了我的尊嚴,更擊潰了我的生趣,在離開長安時,我還充滿了信心,我認為這是暫時的離開一下,很快就可以回來的,直到馬隗玻一刖,他們死阿環時,我才知道我是真正的完了,阿環臨走時,什麼也沒説,只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滿了憐憫和不齒,從那時候起,我才是真正地認清了我自己,我也真正地認了輸。”韓宏到奇怪了,他知道阿環就是楊貴妃,表字太真,小名玉環,阿環是皇帝對她的暱稱。

上皇西遷避禍時,途經馬鬼坡,六軍設謀不前,要求誅楊國忠以懲其誤國之罪,繼而也遷怒到其妹楊玉環,請予一併處死!

這當然是件很尷尬的事,大家都儘量避免提及,沒想到居然是上皇自己提起來了。

韓宏頓了一頓才低聲道:“微臣前兩天與侯將軍夜談時,議及西行隨駕大臣功過,當時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哦?你們對此作何看法?”韓宏道:“微臣與侯將軍當時起了一點小爭執,將軍主張澈查當時設謀鬧事的兵卒,處以極刑,認為此舉乃極大之不敬罪,若非戰時,誅九族亦不足以彰其惡。”上皇搖頭苦笑道:“希逸太沖動了!”韓宏道:“微臣以為侯將軍的看法很正確,只是追究責任的對象錯了,微臣以為西行隨駕的將帥當誅,伴駕的羣臣,均應受到重懲。”上皇道:“這…怎麼能怪他們呢?”韓宏道:“當然要怪他們,士卒暴行以脅君上,是將帥平教導不嚴之故,身為武臣,保駕出巡,竟不能護聖駕之安寧。督下不周,護駕不力,論罪當誅,至於那些文臣,既未能解君之憂,又不能分君之勢,君辱則臣死,乃人臣之分,他們不死於當,即失所守。”上皇嘆了口氣道:“卿家所言雖然令我很動,但是卿家的立場仍是失之於偏,人不到某種境遇,是無法體會那種心情的,卿家所言固然是臣子所應守的本份,但是我這個做皇帝的,也沒有盡到做皇帝的職守與本份。”韓宏道:“亂臣賊子之所生,非出上皇之本意。”

“那些都不談他了,孤家當時若能身而出,嚴斥那些亂兵,説他們乘危威脅君父的不是,著令他們立即聽令前行,至於他們的要求,可以推選代表,直接來見孤家,孤家自當給他們一個答覆與解釋,若他們意存謀叛,則任何條件都無法滿意的,若他們只是為了心中不平之忿,自然也不敢對孤家過份的,可是…”上皇長嘆了一口氣:“孤家是老了,竟變得怯懦、畏死、不敢面對現實,怕他們會有進一步的暴動,竟然把阿環送了出去給他們,不但失去了君王的尊嚴,而且也失去了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孤家想一個做丈夫的人,為了保護他的小,也不會甘願屈服低頭的,易地而處,卿將如何?”韓宏覺得無法接下去了,他也在自問,若是柳青兒有了危急,自己將會如何?

他的答案十分肯定不計一切也要保護青兒,斷頭血在所不惜。

可是此刻是據實而答,未免唐突冒犯了上皇。要説自己會不顧而去,他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知。

上皇見他不回答,居然苦笑了一聲道:“希逸説過卿家的事蹟,説卿家為了保全你的子,會經力搏強胡,殺死了兩名安逆的侍衞,而且也立下了一件大功。”這次韓宏很,是對侯希逸的,他居然把這種事也對上皇奏聞了,可見上皇面前必然説過很多好話。

想了半天才道:“臣一介匹夫而已,但知逞匹夫之勇,上皇斯時為天下之主,當以天下為念。”上皇笑道:“你別找理由了,這些都不是你我心中的話,我們之間的差別不在身份的尊卑,而在年齡的不同,孤家若是在你這個歲數,相信也會身一抗的,但是孤家年紀大了,就失去那份勇氣了。”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道:“老人活得比年輕人久,卻比誰都貪戀生命,其實到了老年,體力衰退,對生命的種種樂趣享受都無法與年輕人相較,然而他們卻越來越怕死,越來越自私,這實在是難以理解的事。”韓宏的辯才無儔,什麼事都有一篇道理的,可是此刻卻啞口無言,因為他還沒到老年,無法體會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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