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9章信手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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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是誰害了大太保,或知屍體收埋於何處,但我覺得你並不想知道,起碼不想讓外頭的人知道。”雷門鶴面鐵青,額際汗油滲亮,活像見了鬼似,視線被少年掌裏的鐵簡牢牢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門鶴也無法移目。數月以來,他無數次從雷奮開忽然現身、“指縱鷹”倒戈圍殺,將自己砍得四分五裂的惡夢中驚醒。

然後睜着眼直到天明。那隻自樹下悄悄拾起,乘亂揣入懷中的鷹形母牌,雖教雷門鶴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指縱鷹”同時也成為惡夢之源。

翼字部的幹部如葉振、高雲等雖已身死,子牌內所藏的鐵簡卻也一併丟失。其餘“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腦,儘管當天不在現場,無從得知老氓雷奮開重傷垂死,但見母牌落在雷門鶴手裏,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發生了什麼事。雷門鶴能號令這支昔的敵方部曲,全因“見簡奉令”四字。但在他心底深處,並不相信這種事。

他對總瓢把子的忠誠,在認定雷萬凜已死…即便未死,何異於死…的剎那間,便已煙消霧散。

此際他仍願意效忠雷萬凜,但他的子兒女,乃至喜愛的人、事、時、地、物等,皆無法承接雷門鶴的移情,恃以穩坐赤煉堂大位。

這些年,他觀察雷奮開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們的盲目愚忠,豈料有朝一,自己也須倚賴這般不靠譜的物事,方能收割得來不易的戰果,而耿照手裏的鐵簡,就像徘徊於奈何橋畔的惡鬼冤魂突然還陽,親討血債。

是雷奮開沒有死,藉這名少年之手,來與我算帳麼?還是從頭到尾,都是老氓釜底薪的伎倆,讓自己把“指縱鷹”布在身邊?

不,也有可能是這廝陰錯陽差,曾睹當的奪權混戰…雷門鶴飛快自混亂中清醒過來,一一排除各種可能。耿照知道這枚鐵簡代表的意義,知道“是誰害了大太保”若雷奮開詐死,一聲令下便能讓指縱鷹滅了自己,犯不着利用這名少年…

雷門鶴非常清楚,老氓對於外人手本幫之事,痛恨到何種境地。當耿、染聯袂闖風火連環塢,便是雷奮開親自出手挫的鋭氣,毫不把鎮東將軍的顏面當回事。

那麼,就只剩下一個選項了。雷奮開臨死之前,將鐵簡給了耿照,代了一些事,可惜説不完全,讓耿照誤以為能憑此物威脅自己,又或討得什麼好處…

雷門鶴嘴角微揚,出極其險惡的笑容。老氓啊老氓,你所託非人,又教老子撿了天大便宜啊!

“我幫中有幾個人,對典衞大人手中之物頗有些興趣。”他話鋒一轉,好整以暇。

“不知有此榮幸,蒙大人接見否?”耿照把玩鐵簡,笑道:“貴幫好漢,豈能失之臂?有勞四太保引見。”雷門鶴一打響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滾巨石,轟隆的腳步聲還未進門,一股混雜濃烈獸臭的血腥氣倏忽捲入,染紅霞蹙緊柳眉,微微摒息。

烏影幾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間,來人須得低頭彎,才能自門框下勉強擠入,來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漢,虎皮圍虎皮裙,連綁腿護腕用的都是虎皮,若非皮下出指縱鷹制式的赭衫,整個人簡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漢雙手過膝、窄膀闊,掌大如畚箕,十指極長,骨節嶙峋。慢則慢矣,行動並不遲緩,顧盼間自有一股矯健鋭氣,彷彿拖行獵物示威。下巴鑲了塊“冂”字型的鑠亮角鐵,左右頷關凸起鉚釘,説是裝飾,更像鐵鑄的人工關節,看來十分詭異。

“這位是我指縱鷹‘拳’字部首領,大人管叫沙虎興便了。”雷門鶴笑道:“我這位兄弟力大無窮,能搏犀象,過往與虎羣廝殺時,不慎被咬掉下巴,從此恨上了大蟲,總和它們過不去。”染紅霞這才驚覺,那沙虎興一路拖進大堂的,竟是頭斷氣的成虎,被他驚人的身量一襯,看來便似大一點的貓,暗忖:“沙虎興云云,應是‘殺虎星’三字諧音。此人用上化名,來歷定不單純。”赤煉堂本無這號人物,印象中東海武林也沒有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門鶴從何處尋來,隱藏至今。但來的可不止“殺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聲,一名守在堂外階下、連帶血虎屍拖過身前都不曾稍動的“指縱鷹”忽飛進堂裏,身形尚未落地,整個人倏又昂起,雙手勒頸,吊在半空中,眼珠暴凸、臉現悲憤,卻不怎麼掙扎。

耿染瞧得分明,一條透明的魚線纏在這名指縱鷹頸間,繞過橫樑,將他高高吊起。至於出手之人是如何在擊飛指縱鷹後,又拋魚線過樑,乃至纏頸,只能説是匪夷所思。

然而這回,卻是雷門鶴蹙起疏眉,看得出強抑怒氣,提聲道:“這人怎麼了?貴客面前,豈得無禮!”一人跨過高檻,蓑衣編笠,掩住身上的鷹繡赭衣,右袖中空空如也,卻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回幫主的話,這人在偷聽堂內的動靜,必是細。我順手辦了,以免驚擾貴客。”揭笠於背,出一張青白冷峭的瘦臉,話中帶笑,面上卻無笑容,只透着滿滿的殘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慄。雷門鶴沉道:“我等並未壓低聲音説話,堂外誰聽不見?細與否,豈能如此兒戲!”言下之意,自是讓他放人。

那青瘦釣者卻裝作不懂,改口道:“那是我記錯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聽機密,一樣是細。幫主明鑑。”

“…我不是幫主!”雷門鶴微微變,斥道:“你是‘觜’字部統領,他一名‘尾’字部眾,豈能接近你院裏?快快把人放下!”釣者終於出笑意,滿不在乎地聳肩。

“我聽説指縱鷹視死如歸,統領有令,便叫他們去死,也決計不有二話,想試試是不是真。看來有幾分真啊,我還以為是吹的哩。”長竿一頓,又將人吊高了幾寸。

***被吊起的赭衣漢子本能抓住頸間魚線,掙扎幾希,迄今猶未斷氣,蓋因體魄強健、忍死不就所致。

憑這股硬氣,匕斷索,或採取其他求生困的手段,綽綽有餘。何以不做,只能説武林中關於“指縱鷹”的種種形繪,起碼於“視死如歸”、“上令莫違”之上,絕非傳。

漢子明知將死,此一犧牲可説是毫無價值,卻仍抑住求生本能,靜待毫無尊嚴的死亡降臨,其驍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兩側的指縱鷹戍衞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無一人擅離職守,但染紅霞彷彿聽見空氣裏充斥着格格細響,似攢緊拳頭,又像咬牙切齒。

連身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覺,雷門鶴豈不知此舉打擊士氣、令“指縱鷹”離心的嚴重?目綻光,正暴喝,釣者長竿一“颼”地裂響,懸在半空中的赭影忽爾墜下!

“這便死了,未免太蠢…”釣者鬆開魚線,本擬摔他個四腳朝天,豈料笑語未畢,餘光見漢子好端端坐在椅中,至於那椅子怎生前來、人又是怎麼被“擺”將進去,莫説瞧了,連聲響都沒聽見,便指鬼魅所為,兀自難以全信。但誰都知道不是鬼乾的。笑的“典衞大人”手邊,恰少了張太師椅,便在他與那絳衫女郎之間。

看來不過十七八歲、還是張少年面孔的將軍武膽拍了拍手掌,衝釣者一笑,可比什麼釁語都教人惱火,連沙虎興都鬆開虎尾,微微轉頭,氣氛瞬間緊繃起來。…大敵!青白釣者仍是一張冷冰冰的殭屍臉,眸中卻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險光芒,雷門鶴知老七終於斂起促狹的興致,未及出口的斥責自不必再提,本替他報上名號,卻見釣者長竿離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典衞大人好快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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