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姻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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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錯(上)燭影搖紅,妾意郎情,牽出多少陰錯陽差雍正三年冬月,年貴妃薨了。走得轟轟烈烈,極盡哀榮。"秉柔嘉,持躬淑慎"是她依附一生的男人送給她的最後一句評價。在她的靈前,我見到了匆匆來去的雍正,格式化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停滯,眼睛盯在一處,看上去神思飄渺。彷彿只有幾分鐘,他擰着眉長閉了一下眼,又旋身離開了。不知道泉下的貴妃可有看到這樣的道別,若是看到了,是長淚雙垂,還是嫣然一笑?

短短一個月,年羹堯也死了,死得磨磨蹭蹭,不甘不願。説什麼野虎入年家,説什麼功高蓋舊主,長篇大套的罪狀列過去也不過化成一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雖然不得善終算是他咎由自取,然而他留給皇帝的缺憾卻是綿延不盡。單單是卸磨殺驢的名頭便藉着悠悠之口飄出又飄進,對上幾年來嫡位的重重霧,一段段舊賬被添枝加葉地渲染了出來。於是,如坐針氈的雍正雷厲風行地想要堵住任何猜疑點,卻在一連串對舊敵的打壓後坐實了人們的猜測。苦惱的皇帝,不明就裏的世人,還有我們府裏那個行匆匆的王爺,都在各自的無奈中不可避免地來了雍正四年的天。

"阿其那,思黑。"我站在窗前唸叨着,轉身看向桌前的允祥,"王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你怎麼想?"

"誰悲誰的死了?誰傷誰的類了?"他黯淡了眼神,"你以為,皇上整天看宗人府的摺子就那麼輕巧?八哥竟然在他府裏鬧出了人命,還跑到皇上跟前指天誓地賭什麼'一家不得善終'?我還記得,八哥一向是最重體面的人,怎麼悖誤到這般地步?比起來,現在老十六老十七雖好,若論行事機警幹練,不知要遜上八哥多少倍!倘或他心寬些,唉!"他長嘆一聲,"説穿了,皇上推新政本就處處受阻,再為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叫人造了反豈不是冤枉?一家大還是天下大?一家之事關起門來就沒人知道了,可是皇上家,一粥一飯都在天下人眼裏不是麼?"看看懷裏的綬恩,我忍不住説:"這小東西,真險啊,八嫂休了回家,只怕這一世也再難見了。王爺,有個事,我一直想問。"

"什麼事?你説。"

"綬恩的事,皇上真的不知道?"他站起來看着孩子,表情温柔了許多:"龍椅那麼高,又有什麼事跳得出他的眼呢?"我心裏明朗了起來,八爺獲罪,香綺自盡,弘旺跟着被逐出了宗室,只有這個孩子,卻是用這麼特殊的方式生存下來,帶着多少暗湍過的關懷。允祥走到我身後,舒臂將我和孩子一起圈在懷裏,沉了一下説:"雅柔,有件事情想跟你説,你是不是坐下聽?"

"沒事,你説吧。"我雖已年長,現在心臟卻堅強得已經沒有什麼聽不進的事情了。

他猶猶豫豫地説:"年前,聽説老十四的媳婦,沒了。"説完他收緊手臂,牢牢固定住我。

我沒説話,略略掙扎了一下,繼續低頭哄着孩子,允祥有些訝異,繞到我臉側看看我:"雅柔,你要是難過就説出來,你別…"

"我不難過,我替菀眉高興,她解了,不是麼?他們都解了,就這一點誰也比不上,你、我、十四叔,還有皇上。"我使勁往後靠住他的膛。聽他真實的心跳,突然覺得很孤獨,我們此時就像兩個依偎在無邊曠野的人,不互相支撐就站不住。其實從前我們也是這樣,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們是孤獨於一家;而現在,我們是孤獨於天下…

轉天,我打發人出去悄悄地請了一塊牌位,沒有頭銜,就只刻了菀眉的名字。我把它放在佛堂最角落的地方,焚香供奉。放眼望去,熹琳、熹慧、海藍、阿瑪,現在又加上菀眉。"真是越來越熱鬧了。"我笑着,"把我送到這裏,難道就是為了見證你們從人到牌位的歷程?你們現在都在看着我麼?看我是怎麼唱完自己那一出?"

"吱呀"一聲,門外探進一個腦袋,看見我回頭便笑着説:"額娘在這裏,兒子要出門去,打算辭辭額孃的,叫兒子好找。"

"暾兒,"我招手叫他過來,用帕子抹抹他的額頭,"做什麼這麼匆匆忙忙的?你身子單薄,不要一頭汗地往風地兒裏跑,仔細吹着。跟額娘説説,這些子回了書房,你可有好生唸書?"弘暾撇撇嘴:"兒子落下好些功課,光指望四阿哥帶出來的那些文章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雖辛苦些,到底清楚明白了。額娘,兒子現在就要去宮裏找四阿哥呢,過兩天他去了圓明園就不得見了。"

"我可聽説四阿哥開始學着接觸朝政了呢。你呀,不要耽誤了四阿哥的正事,咱們的園子也差不多好了,回頭搬了進去不就得見了?"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對這個兒子,我總是不太放心。從他小的時候,只要一有磕着碰着,我看到他的傷口就會反地在相同的位置疼痛起來。像所有母親一樣,我恨不得暾兒永遠在我的保護裏。可是當這個儒雅清俊的孩子站在我面前,讓我看到他的倔強時,我又不忍心用疼愛去桎梏他。

暾兒細心又,就像現在,我淡淡的一句話,他就已經察覺出我的擔憂,隱隱的不安隨即表在臉上,又在瞬間被笑容替去,跟着説:"其實兒子也懶怠動呢,不情願整天跑來跑去的,若論這些個《大學》、《四書》上頭,問阿瑪倒更來得詳盡,只是兒子實在太久沒見過阿瑪在家了。"我笑着整了整他的假領和袖口説:"行了,多帶幾個人妥帖地跟着,早去早回吧。等你阿瑪呀,怕是這一年半載的也念不成書了。"弘暾立刻高興地作了一個揖,嚷着"謝謝額娘"就飛跑了出去。我搖搖頭,走回自己屋裏。綬恩還在睡覺,我拿了幾樣活計吩咐給下頭的嬤嬤們,便開始像每天一樣照着字帖教弘曉認字。沒過多久,跟着允祥出門的一個小廝先回來報,説允祥這一趟從天津州直接去了直隸南,可能要晚幾天回來,要我做主預備皇后千秋的禮,不必等他。打發走小廝,我摟着幹珠兒嘆氣:説起來,我們真的是各司其職了。

很黑很長的一條隧道,我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往前走,眼前一陣霧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有個人在我前面不遠處,腳步和氣息那麼的悉,我放心地跟着他,試圖趕上,好容易望其項背,他卻突然轉過身來。我嚇了一跳:"允祥,你怎麼這樣蒼白瘦削?又為什麼這樣驚恐悲慼?"我心裏喊着卻沒有聲音,我想要上前,卻被一陣綠光拖向遠處,再也看不見他…

"允祥!"我渾身猛地一顫,手打在多寶格上,一痛便清醒了過來。伸手一摸後背濕冷一片,全身所有的經脈好像都在跳動,怦怦砸得我頭昏。想不起來是第幾次作這樣的夢了,每當夢醒時分,看着屋裏的殘光心中更添戰慄。我翻身下牀走到桌前倒了一盅白開水,呷了兩口便披衣出門。

將近月中,外面八分滿的月亮透徹清冷,我拽了拽身上的褂子,想要找個地方坐坐,冷不丁看見左邊書房竟然亮着燈。躡手躡腳地疑惑着走過去推開門,只見書桌上鋪天蓋地的紙張和書籍摺子到處都是,允祥坐在桌前,兩手疊枕在頭下。輕輕的鼾聲響起,我忍不住笑起來,解下褂子給他披上。他腦後的頭髮又多添了好些銀絲,在燭火下此起彼伏地閃着光,我不覺伸出手去又怕吵醒了他,頓了頓,轉身走。

一隻手被灼熱的掌心攥住,我回頭一看,他偏頭枕着另一隻手微笑。我有些訕訕地説:"你看,我倒做了壞事了,擾了爺的清夢。"他呵呵一笑,直起身拉我坐在他腿上。仔細端詳他,眼睛裏都是血絲,臉皮也黑了些,我想起夢裏他的樣子,不打了個寒戰。

"你怎麼臉煞白煞白的?誰把你吵起來的?這些奴才,連我的話都敢不聽了!"他皺了皺眉。

我忙説:"別冤枉了他們,我是睡不着起來走走,沒想到你竟然回來了。"我扭頭看着桌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紙,"瞧你的,去了這些時,事情可辦完了?"他搖搖頭:"哪有那麼容易完,也是多大片地方呢?原想着順路我去選吉地,可是這一頭又總得看着,這可不是個小把式,你看看。"他拿過一張地圖,密密麻麻都是一團一團的標記,"看得明白麼?"我笑笑:"這我哪裏懂,只是看着這一塊塊的怎麼這麼亂呢?"

"這些就是積水的地方,你再來看這張。"説這又拿出一張,字比方才那個略大些,一條條脈絡經緯縱橫,清晰明瞭。他指着中間一塊三條河道起點的地方説,"這就是你剛才指的地方,原先是那個樣子,現在你看,若是修好了,上頭可以蓄水,滿則輸出灌於乾旱地,積下的不多不少還可以養魚養蝦的,這麼説明白了麼?畫這個的人可是個才子,中大有丘壑啊!"看他説得兩眼亮亮的,像個小孩子一樣滿面紅光,我合上那些圖説:"好了,我如何明白得了這個?你現在怎麼得空回來了呢?頭裏恍惚聽説朱大學士在京,我就以為你那邊也差不多完工了呢。"

"他那是家裏母喪,可是把本王給坑苦了,選地的事不敢耽擱,這一頭又離不得。你哪裏知道,這次頭回來的時候,我過雄縣那邊去看水塘子,也是急,捲了褲管就踏進去,誰想半寸長個水蛭掛了一小腿,當時就腫了。呵呵,唬得小福子什麼似的,趕緊找當地藥粉消了,可不敢讓你看見。哎?怎麼了你這是?"他説着手扶上我的臉。

我猛地回神,發現兩頰竟是涼冰冰一片,趕緊伸手抹了抹。他收了笑臉説:"你説你,越大越成孩子了,早些年你那什麼都滿不在乎的韌勁兒哪兒去了?"

"可不是,女人家心眼兒窄,叫爺看笑話了。"我站起來,"你不回屋去歇會兒?"他伸個懶:"歇不成了,你看我這摺子還一個字都沒動呢,虧得被你叫起來,不然皇上跟前要出洋相了。你回去歇着吧,看仔細凍着,再兩天就是娘娘千秋,有你忙的。"

"禮單什麼的,你不過過目?這大半天的你都不説問問?"

"不了,有你呢,我對這家裏什麼心都不。"他低頭開始伏案蘸墨。

我轉身向門口走去,拉門閂的時候,我説:"王爺。"

"嗯?"

"家裏頭有我,可我,只有你。"不等聽到後面的動靜,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月亮有些西移了,就着一絲寒意,我抱膝坐在書房前的台階上犯起糊。這是雍正四年的月亮,我還有多少時間和機會,可以坐在這樣皎潔的彩下守着燈下的那個人呢?

後是皇后千秋,我們少不得拖家帶口地進宮朝賀。晌午皇上賞下克食,於是皇后便在長宮的院子裏擺了茶招待親王福晉。小孩子們難得見面倒是快樂得很,弘曉和八阿哥一直嘻嘻哈哈地玩在一起,先頭在家裏教他的規矩也都拋到腦後去了,我怕他不懂得讓着福惠,眼睛一直跟着他轉。皇后笑説:"瞧你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叫他們自去玩吧,小孩子不礙的,多叫幾個人跟着就是了。"我點頭答應着,打發秋蕊跟着去了。莊親王福晉笑説:"到底還是十三嫂教養出來的阿哥不落俗套,就比別人家的更入得皇阿哥們的眼。臣妾見四阿哥跟世子也是這麼投緣呢。"我忙接過話:"福晉説哪裏的話,是阿哥們不嫌棄。皇上家的阿哥都像皇上和娘娘一般寬仁,對這些宗室兄弟們也都是一樣的親厚呢。"我説着話削了梨子遞到皇后手裏,莊親王福晉乾笑兩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皇后微微一笑:"今兒個天還怪好的,難得坐在這裏熱鬧熱鬧,不如把孩子們都找過來。"説着回頭招手腳了一個小太監,"去看看阿哥們可得了閒,都叫來吃茶。另外再找個人去鍾粹宮把四公主請來。"我坐在一旁不動聲地聽着,小太監猶豫了一下,回説:"娘娘怎麼不記得了,四公主自請為皇貴妃守靈齋戒一年,早上來給娘娘磕了頭就回圓明園去了。"

"呦,瞧本宮這記,行了,去請阿哥們就是了。"皇后面帶一絲尷尬,扭頭衝我説,"要説韻兒這孩子真是個重情貼心的,想是皇貴妃的事她傷心得過了。本宮怎麼瞧着這孩子就是不如以前活泛,靜悄悄地看着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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