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之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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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説,七姑姑是最小的女兒,打小最得疼愛,果然沒有白疼她。還説,七姑姑有雙大腳,不然幾十裏地,怎麼能一路挑東西趕過來?那都是山路!

翻山越嶺的,就是漢子也得一身汗!七姑姑來了,她摸我耳朵:“生,我住你家,佔你的牀,會不會嫌姑姑煩呀?”我很大聲地説:“不會!”七姑姑沒説話,但似乎很滿意,她的手指一直在我耳廓後面轉呀轉,一圈又一圈,涼涼的,糙糙的。我一仰頭,看見七姑姑的眼淚下來啦。七姑姑見了喊:“姨!姨!是我!我看你來啦!”明明是娘,怎麼叫“姨”呢?你説奇怪不奇怪?反正但爹和七姑姑他們打小就這麼叫,習慣了,看見七姑姑,癟嘴挪了挪,要説話,卻只聽見喉嚨裏一陣陣含糊的呻

太可憐啦,説話也説不出啦!七姑姑那天一歇下腳就忙乎開了,將的屋子收拾了一遍,窗户也用水擦得乾乾淨淨。我聽見娘和嬸嬸在嘀咕:“你看就她能,好像我們都不會侍侯老人似的!”七姑姑又做錯事啦,我躲在屋角背後想。娘和七姑姑一向合不來,見了面也只是鼻子裏發癢似的“嗯”那麼半聲,眼睛誰也不看誰。

也不知她們什麼時候結的怨。娘經常將我扯到一邊:“晚上七姑説了些什麼?”我説:“沒!”娘説:“睡得好不好?七姑的腳臭不臭?”我説:“我和姑姑睡一頭,聞不見!”娘伸指戳我:“親成那樣!”我只顧低頭踢腳下的小石子玩。聽見娘一邊悉悉索索得柴禾響,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她那雙大腳,那兒不去?能不薰人?”晚上,我問七姑姑:“七姑,你的腳…真的很大嗎?”七姑姑説:“誰告訴你的?小孩不許亂講話!”她的熱氣噴在我臉上,有大蒜和青菜的味道,那味道被她的口腔悶的含含糊糊,不像爹那樣夾雜着煙草沖人,倒有幾分火熱舌頭的鮮氣,在我眼裏,那就是女人的味道。

我的脖子縮了縮,七姑姑將我腦後邊的被窩緊了緊,我的小腦袋有半個在被窩裏啦,聞見的全是七姑姑脯散發的氣息,又汗又甜。

七姑姑説話時,她脯起伏總是很劇烈,一起一落,高的地方快要碰到我下巴,我就那樣屏着氣,等待七姑姑尖頂起來的時候,去碰我的下巴,那樣玩。這是一個人的遊戲,七姑姑一直都沒注意,不須一會,她的鼾聲就該響起來啦。

她的鼾聲是細而長的,有時夾雜睡夢中痛苦不堪的呻,不像爹的鼾聲那樣天塌下來不管地轟鳴咆哮,娘曾恨恨地説,爹那是沒良心的鼾聲。

我很奇怪,打鼾還要有良心的嗎?我全然不能理解娘語氣中的幽怨,只是一味猜想,從中得到了自己的結論:七姑是有良心的,這從鼾聲中可以證明。

我有時靜靜看着打鼾的七姑,她的鼻翼在酣睡中扇動,垂下的眼睫蓋住了平裏明亮的大眼,滑而白皙的鼻樑又高又俏,緊抿的薄遺留一份昔少女的嬌頑,七姑年輕時定然又美麗又頑皮的吧,我在黑暗中揣測。

聽人説,七姑丈早年是條漢子,自打在大樹下歇腳遭雷劈後就成了焉瓜,救好了以後看誰的神情都是懶不拉耷的,縮在家裏直喊冷。近些年,七姑丈病好些了,但懶病也養成了。

巴不得七姑上山下地養活他,自個成天閒得沒事,東邊湊湊牌桌,西邊鬧鬧喝酒。對親戚也不像以前熱和了,每年去他家,看見我,指一指長凳:“來啦?

坐吧。”自個還是看天邊近,眼底遠的,任七姑一個人上上下下地忙乎。偶爾興致來了,就高嗓門一唱:“今兒過年哎…酒美了!”酒是七姑釀的,米也是七姑碾的,高興什麼呀?自從表姐落了病,七姑撐不住了,也跟他鬧,七姑丈説:“死不了人的,啥心?”三年兩年下來,家裏油鹽開支困難了。

表姐的學費都借的。七姑丈的一個堂弟在城裏工作,自己沒生養,見表姐模樣聰明,就是體弱多病,説:“我來養着吧,供她上學,城裏營養好,興許她就好了。”表姐進了城,七姑丈興致來了。逢人就是一句:“城裏去了!”

“誰呀?”

“我姑娘!”

“你咋不城裏去呢?”有人跟他打趣。

“城裏鬧,還是鄉下自在。”旁邊人聽了也只是笑笑。如今七姑來侍侯,七姑丈沒人做飯洗衣,常託人捎來話:“還不回家,就要打離婚!”七姑從來也不搭理,聽了來話,模樣笨笨地轉身忙其他去了。

倒是惹得娘和嬸嬸一陣緊張,嘀咕一整晚。明兒就該有一人發話:“別拖累了你,家去吧,啊?”七姑臉蒼白,白得發愣,還是沒半聲言語。過了一陣,七姑丈又讓人傳話:“別以為我不知道,在孃家找上相好了吧!”七姑氣得肚子疼。爹爹心疼妹子,讓我給七姑姑端熱水,陪七姑説話。娘説:“孩子不要上學嗎?”我説:“下午大家拾稻穗,沒課!”娘説:“不上稻穗咋辦?”我就笑。爹説:“上次不是留了些在家?這回正好拿上去!”娘就失驚作怪地喊,説:“了不得!家裏一個是病的,一個是白吃的,兩個是敗家的!從沒見過這麼一家人!”我和爹爹兩個敗家子就瞅着娘笑。

我鑽在爹懷裏,爹拿煙噴我的臉。七姑姑從裏屋掙扎起來了,頭髮散散的,着病,要帶我一起去拾稻穗。

爹沉臉,説:“不成!人得服病,不服不成!”娘也説:“他七姑,你就歇着吧,孩子的事,那是學校給下的作業!你慘合啥,不是添亂嗎?”七姑很犟,爹孃都勸不住,終於還是七姑帶上我,到生產隊的收割地去撿稻穗了,撿稻穗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事。説是撿,有時倒是搶,或者是偷。

“哎呀你是誰家的孩子!那捆稻子還是好的!”生產隊的婦女發現了,會很大聲地叫,但不會追,而更多時候,大家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是公家的,放哪兒不一樣?

到生產隊收工的時候,撿稻穗的人也滿載而歸了,學校穀場上於是高高堆了許多“撿”來的稻子,這些“學雷鋒、做好事。反費、倡節約”的稻子有一些返回給生產隊,大部分則留在學校,最終去向就不是學生所能知道的了,但七姑拾稻穗是真正的“拾”她的腿腳很麻利,眼兒尖,手也快。

在一片地裏轉上一圈,手裏集了一把,丟在塑料布上。她走過的地方,乾乾淨淨,別人休想再找一遍…找也沒用。我跟不上她,往往是她走出老遠一片地,回頭叫我:“生!生!”我就越過一塊稻地不撿,跑了上去。

這時我發現七姑的腳很健碩,白!高挽的褲管以下,而彎的一截小腿,很有活力,小腿肚很飽滿,肌膚繃得極緊,沾着的淤泥遮不住那柔滑的白。這就是七姑的大腳!七姑説:“生,你傻站着幹啥?快跟上!”我是永遠跟不上她的,我的視線老被她兩隻飽滿有力的大腿和高高搖晃的豐遮住,我的天空填滿了女的活力和充盈的,這一年我十三歲,我暗戀上了自己的姑姑,有一對大腳的姑姑。

######“七姑,我幫你燙腳好不好?”

“男人家幫女人洗腳,有什麼出息?我自個來!”

“七姑…”我一邊看着七姑燙腳,一邊吐吐:“那個人…你認識?”

“哪個人?”

“踩打稻機的那人!”

“不認識!”七姑頭也不抬,回答得很乾脆。我卻知道七姑瞞不過我的。今天,當我和七姑趕上了忙收割的生產隊時,七姑立時沉下了臉,變了個人似的,頭也不抬,一直默默地不説話。

而那個踩打稻機的男人,老是照顧她,有意無意地落下些稻穗,在清理打稻機前倉時,會用稻禾屑裹上許多稻子“啪”的一聲,丟到七姑的塑料袋裏都會響。

那個人和七姑一定有故事!晚上,我瞪着眼愣睡不着,悄悄在被窩裏轉動身子,看見了七姑的眼在黑暗中有濕潤的亮光。

“七姑?”我吃驚而小心地叫了一聲。七姑不想我看見她,一瞬間,我的眼前黑得不見一絲光,臉鼻被熱熱的捂住,一雙有力的臂膀將我後腦袋圈下,黑暗裏有陣陣搐的聲息。

我恐懼地匍匐在七姑前,急切中意識在辨認:“七姑哭了?”巨大的悲傷填滿我,我也想陪着七姑一道哭,可是那雙臂膀壓得我不過氣來,我在窒息的空間竭力忍耐着,不去反抗七姑,只餘不斷地氣、氣…

以世界之大此時也只剩下七姑的房,它不但承載我,也包圍我,我吐出的熱氣燙着它,吹着它,直至覺它即鬆軟又飽彈,即靜謐又起伏,即憂傷又憤怒…我的世界在下墜,如此昏暗,如此甜,也不知過了多久,清醒是由於壓力的消失,七姑鬆開了雙臂,把我的腦袋放了出來,滿室涼風,只見七姑掩飾地笑了笑:“七姑的鼻氣堵住了。”説着。

七姑像犯冒似的,又鼻子,將我推至身側,爬過我,大腳重重地踩在地上,踢出了聲響,豁亮的月光被七姑引進屋,隨即,犀利的聲從隔壁傳來,七姑的咳聲重而清醒,夜,搖搖地碎了。

在夏收的季節裏,我不斷追蹤七姑的秘密。她大腳所至,山林、小溪、隊部、穀倉、牛棚、豬欄,卻從未看見她與踩打稻機的那人接過頭,搭過腔。

七姑以半寡隻身,猶如未出孃家的閨女,勤勞而美麗,窈窕而貞潔,除了我,她甚少與人説話,即便如此,作為一個逃離夫家的婦人,本身就屬異常,關於她的言到處都是。

從這些遮遮掩掩的言中,我漸漸獲知:七姑的確與踩打稻機的那人有過一段戀情,她與七姑丈成親,唯一的原因似乎是七姑丈家的聘禮更早一步送到了我們家…事情好像就這麼簡單。

在我所處的純情而朦朧的年紀看來,七姑的婚事無疑是個遺憾的悲劇,形成悲劇的原因如此簡單,以至我常常萌生為踩打稻機的那人抱不平的念頭:為什麼不早一步提親呢?

早那麼幾天,七姑就是他的人了,我的嫉妒被同情取代,每每遇見那個瘦小的依舊獨身的踩打稻機男子,一種淡淡的憂傷陰影悄然蒙上我心頭。

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七姑:“要是那個人早一步提親,七姑,你會嫁給他嗎?”七姑一遍一遍摸我的頭,沉默許久,説:“不會。”我驚異地翻過身,問:“為什麼?!”

“因為,”七姑的聲音彷彿飄到了暗中的遠處:“我的腳…那麼大!”我瞪着眼睛,更加糊了。

暗想:“腳大不好嗎?那麼飽滿,那麼人。”更清晰的答案再也無法從七姑的嘴裏問出了,我只能私下揣摩體會男女情事中關於肢體的隱秘喜好,七姑的大腳無數次出現在我的想象中,雪白而龐大,飽滿而痙攣。

愈是黑暗愈墮落,黑暗裏有我的息,想象中七姑的白大腿舉高了,漸漸清晰起來…我終於手了,身邊仰躺着鼾睡的七姑。######我甩開七姑,一個人奔跑在田野上,無窮無盡思緒闖進我膛,模糊而又紊亂,在身後,是七姑的追喊。我小小的身子在曠野中屹立,如此多災多難年少悲壯。回過頭,剎那間我看透這個小山村的人間冷暖。

我終究要起步騰飛,遠遠離開這裏,唯一難以割捨的是七姑孤單而悲涼的身影,它深深印在我心中,其實,這次離別…是被我誇大了。

三個月後,我從十里外的中學返家,七姑站在門口,什麼也沒變,我自以為長大了許多,卻依然是七姑的掌下玩物,她捏我瘦瘦肩胛,團我稀疏的黃髮:“今天,七姑給你抄個好菜。”七姑依舊呆我家,服侍過了一個酷暑後,見衰弱了,只剩下一把骨架,在老舊的大牀上,她身子縮得奇異得幼小。用乾枯的眼神看我,那麼遠,彷彿早已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只不過這個軀體把她捆綁在這兒。

七姑面對的時候,不再有悲傷,無法抗拒的事已經臨近,七姑的一舉一動顯得分外漠然。她替洗換衣物的時候,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包含情的沉思,純粹只是慣的舉動。

有時,她靜靜打量着,也會説上幾句:“姨,你疼我一輩子,唯一就是把我嫁早了。”無從反駁她,這話似乎也不是説給聽,七姑説完後自己抹淚。七姑出嫁時才十七歲,沒有時間對自己的人生作更多的選擇。

她既不想嫁給踩打稻機的那名男子,當時也未想過嫁給七姑丈,七姑有自己模糊的打算,她有一雙大腳,她想走得更遠,她沒想過要把自己的一生限定在山坳裏的兩個村子。這些是七姑晚上睡不着時告訴我的。

她説:“生,好好讀書,以後有了工作,七姑去替你洗衣做飯好不好?”七姑又笑着説:“不要錢的!”我咯咯笑:“那七姑就是給我當老婆!”七姑笑:“七姑就給你當老婆!”同時,七姑的身體側過來,一隻沉沉的大腿貼上我的腿,大腿肌膚絲一般的涼。我全身僵住了,小手悄悄伸下去:“七姑,你的腿真涼。”七姑沒有聲響。我繼續往下滑,手臂的筋帶拉到了頭,連帶我全部神經都繃緊了,我乾嚥着一口氣:“七姑…都説你的腳大。”七姑沒有説話。剩下只有我一個人,這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我孤獨得直想哭。在黑暗中,我大膽地探測,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我恐懼、焦渴,我膽戰心驚。

我的手臂早已麻痹,在困惑中頑強地突破一道又一道防線,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模糊得只剩下熱熱的息,我幾乎已把七姑當成一個死人了。

我在解析這具軟乎乎、冰涼涼的屍體,用我越來越焦急的好奇,越來越急亂的手指,終於,不知不覺中,我和七姑到了已經無法回頭的地步。

“啊…”漆黑的夜裏,七姑掉進一口污穢的深井,渾身濕淋淋的,她的呼救帶着聲帶的顫抖。我則浮上來,披着滿頭大汗。七姑是一片死亡的沼澤,大腿汗津津,滑而且涼,沉沉往中間收攏。

我一手按在七姑波起伏的腹部,一時高,一時低,低下的時候,七姑同時在高起。這是兩具大與小極度不諧稱的身體,大的與小的都在奮力掙靈魂的束縛,用更致命的痙攣回應身體每一刻本能的渴望。這是一個沒有言語的夜晚,時刻都伴隨罪惡的窒息,在間壁孤單地躺着。

她的死亡氣息已經飄進了這裏。在這一起一伏的兩具身體間縈繞。我墜落得更徹底更黑暗,我竭力睜眼也看不清七姑模糊的臉龐,只有她的身體,那麼柔軟,那麼鮮活。我恬不知恥的每一次匍匐聳動,都伴隨那道悉的聲音在陌生地叫喚。

我身在何處?只有帶着孩子似的孤獨,恐懼地前行,聽不到七姑半聲鼓勵的話語。七姑遠遠地追喊。我耳邊只有故鄉的河水嘩嘩地響。那雙大腳,埋在故鄉已很多年,羣山環繞,雨水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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