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腿旅行的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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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戴着一雙白手套走過公園。空蕩蕩的天,天底下有位老人坐在椅子上讀報紙。旁邊有座教堂。正在行駛的公共汽車旁邊,有很大的一塊大拇指指甲。一座門的廢墟旁邊有塊手錶,那座廢墟之門從石板路通向看不見的遠方。人們飛馳在一個摩天輪上,旁邊是一處向遠方的活水。空中有架飛機,挨着一隻手。一張臉飛快地從鞦韆上的女孩子旁邊閃過。一隻手握着手槍,旁邊是個男人,正騎着自行車穿梭在樹蔭裏。一張哭喊着的嘴,一直咧到了眼角處。兩個戴鴨舌帽的男人,站在水邊張望。一位老婦人坐在城市上方的一個陽台上。一個戴黑太陽鏡的女人。一個穿着西裝的死者。一盤水磨。一個被查抄過的房間。一個穿水手服的男孩子。一條擁擠的商業街。石山上的一個旋轉門。

伊蓮娜把照片從報紙上剪下來,邊緣剪得大都不太齊。因此大部分照片並不是黑的。伊蓮娜剪得不整齊的邊緣,看上去好像報紙把照片要了回去似的。

伊蓮娜把照片一張挨一張地貼在一卷烘烤用紙上。她花了好長時間找紙,比較哪兩張照片匹配。照片一旦彼此相遇,就自動配上了對。

恰恰是彼此間的反差讓這些照片有了聯繫。每張照片都自成一道陌生的風景。這幅圖像如此陌生,以至於適合表現一切場景。它在不斷的運動中。

這幅圖像如此離奇,以至於鞦韆上女孩子的笑容跟穿西裝的死人共用一個背景。

伊蓮娜把拼貼畫掛在廚房的牆上,自己坐在廚房桌邊,目光像腳步一樣移動。

伊蓮娜在圖像上尋找一個主人公。

主人公是一個靜物:門的廢墟,從石板路通向遠方的門。

廚房桌立在石板路面上。伊蓮娜手裏握着刀和叉,就好像那個在空蕩蕩的天底下手裏攥着報紙的老人。

切割、咀嚼、嚥等動作,與伊蓮娜的沉思擦肩而過。它們瞬間掃過伊蓮娜的嘴,如此短暫,令她渾然不覺。

旋轉門靜靜地矗立在那兒。它從石山的方向呆呆地凝視着盤子。

只剩下唯一一張照片,跟整個圖像不太搭調。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的照片。他有一個深的額頭,一雙閃爍的眼睛。他的手放在了前,於是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白的指甲。他的嘴半張着。

這個人是位政客,失勢了,之後不長時間,被人在某個湖邊的豪華賓館裏發現了。

該政客英年早逝。謀殺還是自殺,尚且無人知曉。

這些天裏,電視機裏的政客們顯得比平時更加陌生了。他們尋找着彼此,卻又心煩意亂。他們像棲息在小船上的蜻蜓一樣圍坐在桌子邊。

桌子在搖晃。政客們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們的額頭在權力的“映襯”下顯得很暗。他們的眼裏閃爍着懷疑的目光。虛偽令他們的指甲變得更加蒼白。

那個死去政客的照片在伊蓮娜的房間地板上待了一個半天。

伊蓮娜梳着頭髮。她在鏡子裏看到了那張照片。伊蓮娜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把照片翻了個面。

伊蓮娜鎖好房門,邊走邊扣上大衣釦子。她的步子在走廊裏發出迴音。

寒意由體內向外散發出來。她把大衣領子提到脖子。頭髮凍上了,凍得她頭皮直疼。

走到中庭時,她抬頭看看窗户,覺到胳膊下面有塊濕冷的地方。她出汗了。

然後,伊蓮娜又站在了房門前。她跑回房間,把照片揣進大衣兜裏。伊蓮娜走回門口的時候,發現鑰匙串一直還在門鎖上打晃。

街上被一道慵懶的光線所覆蓋。

一個女人説:今天有雪。我的腿能應得到。伊蓮娜從沒在這條街上見過這個女人。她很老,拄一拋過光的手杖。看看她的大衣,能估計出售價來。

伊蓮娜穿過街道。街道一旁是座斷樹枝摞成的小山。那些樹枝並不屬於這條街邊的樹,它們已經在同一個地方摞了好些天,一動不動。由於天很冷,葉子一直是綠的,用手一碰,就斷了。

伊蓮娜把手伸進大衣兜,皺了那張照片,扔進一個廢紙簍。

接着,伊蓮娜開始有種覺,這座城市裏的一切可能在轉瞬之間面目全非。頭頂白卷的老婦,拋光的手杖,保健鞋,可能一瞬間青煥發,走進德意志少女團〔1〕(〔1〕第三帝國期間納粹的青少年組織。)的隊伍。可能會有長長的、沒窗子的車開過商店門口。穿制服的男人們沒收了櫃枱上的貨物。報紙上會登出法律法規,就跟另一個國家裏的一樣。

一個女人靠着電話亭,嚼着口香糖,呆呆地盯着腳下的街面,嘴裏吐出白的泡泡,在空氣中爆開,嘴上粘着白的碎塊。

路邊停着一輛汽車。女人從電話亭裏衝出來,衝向一個男人,用嘴裏的氣泡接他的到來。

伊蓮娜走到地鐵站,那兒有個自動拍照機。

伊蓮娜拉上簾子,把硬幣扔進投幣口,照照鏡子,然後掀起上衣,看着鏡子裏的,接着開始梳頭,往前梳梳,再往後梳梳,一隻耳朵掖着,一隻耳朵着。然後,伊蓮娜把額頭前的頭髮吹了回去。

由於頭髮總是這麼不聽話,由於腦袋中央頭髮的紋路像一條白線,伊蓮娜哭了,閃光燈閃了一下。地鐵一陣呼嘯,停了下來。

伊蓮娜在自動拍照機前面等着她的照片。地鐵開走了。地道里有風在沙沙作響。

伊蓮娜知道,自動拍照機的裏面有個男人。因為照片是温熱的。那是一種體温。

就像在另一個國家一樣,跟護照照片上的如出一轍,這些照片裏面一如既往地有個陌生人。

在自動拍照機拍出來的照片上,是另一個伊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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