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笑。旅行用品。歡樂的情緒受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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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真有意思,”當他們向跛足的看門人(這時他正在門房間整理信件)友好地打過招呼,穿過大門來到外邊時,漢斯·卡斯托爾普説。這座建築物粉刷得白白的,大門開在屋子的東南方,中央部分的一座樓房比兩邊的側屋高一層,頂端有一個蓋着藍灰鐵皮的矮小鐘樓。從這裏出屋不能走到圍有籬笆的花園,而是直接通到野外,前面就是山野一片傾斜的草地,上面稀稀落落地長着不怎麼高的樅樹和矮小彎曲的松樹。他們走的這條路——除了向下通往山谷的那條公路外,這是他們唯一能走的路——從療養院後側越過廚房和管理室向左面稍稍高起,通往地下室的階梯裝有欄柵,欄柵旁有一些鐵殼垃圾桶。朝那個方向還綿亙着一塊土地,彎成膝形,從它的右上方一直通到一個林木稀疏的山坡,坡度十分陡峭。這是一條險峻而潤的山路,土壤略帶紅,山路兩旁間或有一些礫石。在這條路上散步的不只是這對錶兄弟,有些客人一吃完早餐,就緊跟他們走了出來;還有一大批人正好大搖大擺地走下山坡回療養院,這時面碰到他們。

“這人真有意思!”漢斯·卡斯托爾普又説了一遍。

“他真是口若懸河,聽他説話真叫我開心。用‘水銀式香煙’比喻温度表,真是妙不可言,他一説我就明白…不過我現在倒想點燃一支真正的香煙,”他頓了一下繼續説“我再也忍不住了!從昨天中午起,我就沒有好好過煙…請原諒我稍稍一會兒吧!”於是他打開銀邊花押字的汽車皮盒子,取出一支馬麗亞·曼契尼雪茄煙。這是放在最上層的漂亮的“樣煙”一端壓平(他特別喜歡香煙壓得這樣),然後用系在錶鏈上的一把角形小刀,一刀切斷煙的尖頭,再拿出袖珍打火機讓它點火,鼓起嘴來在長而前端鈍的煙上猛幾口,煙就燒了起來。

“好吧,”他説“現在看我的面上,繼續散步吧。你不煙,自然因為你純粹是個狂熱之徒。”

“我一向不煙,”約阿希姆回答。

“幹嘛我該在這兒起來呢?”

“這個我不理解,”漢斯·卡斯托爾普説“我真不懂,為什麼有些人不會煙。可以説:不煙,一個人生活中最好一部分就失去了;無論如何,他生活中沒有多大的樂趣!當我醒來時,我就因整天可以煙而引以為樂,我吃飯時,一想到煙也喜不自勝;甚至可以説,我吃飯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能煙,儘管我這麼説難免有些誇大。對我來説,一天不煙,就到枯燥沉悶,索然無味;如果我早上不得不説‘今天沒有煙’,那麼我想連起牀的心緒都沒有了,説實話,我想賴在牀上呢。你瞧,要是嘴裏有一支好煙着(當然,這種煙不應有難聞的氣味,捲煙質量也應當符合要求,否則使人非常惱火),我的意思是説,要是你有支好煙,你就安如泰山,萬事大吉。這好比你躺在海灘上,你不是在海灘上躺過嗎?那時你什麼都不要,既不想工作,也不想娛樂…謝天謝地,全世界都在煙哪。就我所知,世界上沒有哪塊地方不染上這種習慣,哪怕是南北極探險家,煙草的備貨也很充足,這樣在艱苦環境下就頂得住。當我讀到這類消息,我總不住滿懷同情。一個人可能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拿我來説吧,我曾有許多苦惱,但只要我有一支煙,我知道自己什麼都經得住,煙能幫我渡過難關。”

“你對煙的依賴這麼重,”約阿希姆説“意志未免太薄弱了。貝倫斯説得對,你是一個文人。他説的不過是一番恭維話,不過説句老實話,你確實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文人。此外你是個健康人,你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他説話時,眼神顯得很睏倦。

“唔,除了貧血外,我總算是個健康人,”漢斯·卡斯托爾普説。

“他説我臉發青,脾氣真直極了。他的話倒也有理;我自己也注意到,跟這兒山上的人們相比,我的臉確實青得厲害,在家時我可沒有覺察到。他自稱免費而毫無保留地給我提出忠告,他也真是一個有心人。我很樂意按照他的話去做,生活方式完全跟你的一模一樣。既然我到了山上和你們在一起,我還能再幹些別的嗎?要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居然長出些來,那也沒有什麼損失,雖然你得承認,長這個詞聽起來怪不入耳。”在散步過程中,約阿希姆咳嗽了幾次;看來,他上山非常吃力。當他第三次咳嗽時,他皺起眉頭停下步來。

“你先往前走吧,”他説。漢斯·卡斯托爾普頭也不回地急急忙忙向前走。過了一會,他放慢腳步,最後幾乎停住,因為他看到自己在約阿希姆前面已遙遙領先。不過他沒有環顧四周。

一羣男男女女的客人向他面走來。他早已看到他們沿着平坦的道路走上山坡半,此刻他們正噔噔地走下山坡朝他走過來,在他耳邊響起各種各樣的聲音。他們一共有六七個人,年齡各不相同,有的青年少,有的已上了年紀。他低頭斜瞅他們一眼,心裏只想着約阿希姆。他們不戴帽子,臉孔黑黝黝的,女人穿的是花線衫,男人大多不穿大衣,也不帶手杖,這副氣派,很像那些不拘禮儀、到屋外信步蹓躂的人。因為是下坡,他們就不必花很大力氣,只要站穩腳跟別走滑了腿,衝下去時不摔跤即可。實際上,這無異是一種向下的自由滑翔運動;他們的步態輕飄飄的,表情和整個體態都令人有一種輕盈之,別人見了恨不得也加入他們的行列。

此刻他們就在他身邊,漢斯·卡斯托爾普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並沒有全被太陽曬黑,其中兩個女人蒼白得令人觸目,一個骨瘦如柴,臉兒白得象牙似的;另一個又矮又胖,一臉雀斑把她的容貌毀了。她們都定睛瞧他,厚着臉皮不約而同地向他微笑。這時有一個穿綠線衫的頎長女郎掠過漢斯·卡斯托爾普身旁,胳膊幾乎擦着他的身體。她頭髮散亂,兩眼呆滯地半開半閉,一面走,一面噓噓吹起口哨來。咳,這簡直太狂妄了!她吹口哨不用嘴兒,吹時嘴不但不翹起,反而閉得緊緊的。這噓噓聲是從她內部發出的,一面吹,一面用呆滯的、半睜半閉的眼睛瞅着漢斯。這聲音特別刺耳,嗄尖厲,重濁拖長,尾音急轉直下,使人想起市售橡皮小豬一種玩具。的叫聲——當充在小豬肚裏的氣癟下來時,就會發出這種哀鳴。口哨聲是從她口某處不可思議地迸出來的;吹罷,她跟着夥伴們繼續往前走。

漢斯·卡斯托爾普呆立着,凝視遠方。接着他匆匆向四周掃視一下。剛才那令人憎惡的口哨聲勢必是一個玩笑,一出預先安排好的鬧劇——他所能領悟的至少是這麼一些,因為他回頭望望這夥人的肩膀,看到他們正在大笑。一個壯的厚嘴小夥子,雙手入褲袋,不雅觀地捲起了外衣,他甚至公然朝他歪着腦袋,呵呵地傻笑…這時約阿希姆走來了。他像往常一樣,彬彬有禮地幾乎直身子向大夥兒問好,而且用“立正”姿勢向他們鞠躬,接着他和顏悦地走向表弟。

“你幹嗎板着臉?”他問。

“那女人吹起口哨來了!”漢斯·卡斯托爾普答道。

“她走過我身邊時,肚子裏發出噓噓的聲音。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玩意兒?”

“哎!”約阿希姆輕蔑地一笑,接着説:“不是從肚子裏來的,你胡説。她叫克萊費爾特,全名黑爾米內·克萊費爾特。這聲音是她氣裏發出的。”

“從哪兒?”漢斯·卡斯托爾普問。他心情異常動,可不知究竟為什麼這樣。接着他又啼笑皆非地説:“你總不能指望我會懂得你們的切口吧。”

“讓我慢慢説來!”約阿希姆説。

“咱們一邊走,一邊談。你的腳怎麼像生了似的!剛才説的是一種外科治療法,你自己也可以想象到。這是這兒常做的一種手術,貝倫斯干起來很有一手。你瞧,要是一隻肺爛得厲害,另一隻還沒有病或者比較健康,那麼就讓那隻壞肺停止工作一段時間,讓它休息一下…也就是説,他們在這兒刺了一下,在身體側面什麼地方刺了一下,究竟什麼部位我也不很清楚,貝倫斯干起來非常出。以後再在身體裏注入氣體,什麼氮氣之類,這麼一來,那隻像酪樣的壞肺就不再呼。這種氣體待在裏面的時間當然不會長,過了半月光景又得注入新的——這也好比給人充氣,你也一定能夠想象。這樣,如果過了一年或一年以上一切良好,肺部就因為得到休息而治好了。但當然不一定都能治好,這事甚至有點兒冒險。不過用氣治療總算已取得了良好成績。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人都打過氣。伊爾蒂斯太太也是,她就是那個長雀斑的女人。還有一位是萊費小姐,你該記得她是瘦瘦的,她躺在牀上已好久了。他們已經組織起來,因為氣之類的玩藝兒很自然地將人們湊合在一起。他們自稱‘半肺協會’,這些人就此出名。但黑爾米內·克萊費爾特是這個協會的一朵花,她能用氣吹出口哨聲。這是她的一種才能,遠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至於她是怎麼幹的,我可説不上來,連她本人也説不清楚。不過她路跑得快時,身體內部就會發出噓噓聲;自然,她用這個來嚇唬人,特別嚇唬新來的病人。另外,我相信她發聲時要消耗氮氣,因為她每隔八天就得重新打氣。”這時漢斯·卡斯托爾普笑了。約阿希姆説話時,漢斯已由動而轉為歡樂,一面走,一面捂住眼睛,彎着身子;由於他吃吃地狂笑,連肩膀也動起來。

“他們也登過記嗎?”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問出這句話。他竭力忍住笑,因而聲音聽來有些苦惱悲切。

“他們有章程嗎?可惜你不是其中一員,否則他們就能把我當作貴賓讓我入會,或者作為…候補會員…你應當要求貝倫斯讓你的肺也部分休息一下。也許你也會從口發出噓噓聲的,只要你高興這麼做。學了這一套倒是有意思的…這是我生平所聽到最有趣的事兒!”他説罷深深嘆一口氣。

“請原諒我説了這番話,但你這些打過氣的朋友,他們的情緒也好得很呢!瞧他們剛走過來時的那副模樣…同時你得想想,居然有‘半肺協會’這種組織!她‘噓——噓——’地打我身邊擦過,真是一個瘋女人!何況他們還興高采烈呢!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為什麼這樣高興?”約阿希姆設法找一句回答的話。

“我的天哪,”他説“他們多麼自由自在!我的意思是説,他們都很年輕,時間對他們來説算不了什麼,不久他們又可能死去,他們為什麼要繃起臉呢?有時我想:生病和死亡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它們不過是混子的一種方式。只有山下人才一本正經地對待生活。我想只要你在山上住得久些,你遲早會懂得這個道理的。”

“真是這樣,”漢斯·卡斯托爾普説“我想我肯定會了解的。我對山上你們這些人已很興趣。可不是嗎,一個人只要有興趣,什麼事都自然會懂得。不過我的問題只是…這個東西的味兒不對頭!”他説話時,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雪茄煙。

“這些時間我老是在想,我究竟哪兒不對勁,現在看來,問題出在馬麗亞雪茄煙上,它的味兒可不美哪。我向你保證,它起來有些像papiermach法文,應為papiermach,意為混凝紙漿。,一個人消化不良時,就會有這種味兒。這個我真不理解!我早餐確比平時吃得多,但這不能成為理由,因為要是你吃得過飽,起煙來味兒特別好。你以為這是一夜沒有睡好的緣故吧?也許這是我不舒服的原因。不,我非把這煙乾脆扔掉不可!”他作了一次新的嘗試後説。

“我每一口,每次總叫我失望,硬下去是沒有意思的。”他又遲疑了一下,就把雪茄煙扔到山坡下濕的松林間。

“你可知道,我這下身體不舒服跟什麼有關係?”他問。

“依我看,這準是跟臉上該死的發燒有關係,我一起牀,臉上又是熱辣辣的怪難受。我到自己臉上似乎因怕羞而漲得通紅,真見鬼!你剛到這兒時可有同樣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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