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至一大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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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
此泉若亦用’瀉"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雲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於應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覺
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藴籍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若何?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説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説
陋不妥。你且説你的來我聽。”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眾人都忙
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玉聽説,心想這有何難?前世他都把這些對聯都記在心上,只是此時情景有所變化而已,他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先稱讚不已。於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觀覽。
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裏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寶玉也是第一次到此園中,一路走到現在,對園中景觀也不由暗自稱讚。
於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裏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牀几椅案。
從裏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寶玉説道:“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這四個字就是‘有鳳來儀"。”眾人聽了都鬨然叫妙。賈政點頭道:“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搖頭説道:“也未見長。”説畢,引眾人出來。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出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
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ち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説畢,方進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備。
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許多,非範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極。”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極,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
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相稱了。”賈政與眾人都道:“更妙。”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便是什麼字樣好?”大家想着,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命,便説道:“舊詩有云:‘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杏簾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寶玉又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賈政搖搖頭也沒説話,就引人步入茆堂,裏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
“此處如何?”寶玉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聽了道:“你還是年輕了,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裏知道這清幽氣象?”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雲‘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問‘天然"二字,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
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而終不相宜…”賈政見寶玉説得有理,命他再題一聯。寶玉只得念道: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
賈政聽了,又是搖搖頭,沒有説話。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
忽聞水聲潺潺,瀉出石,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了。”寶玉道:“這越發過
了。‘秦人舊舍"説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花漵"兩字。”賈政聽了點點頭。賈珍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着桃杏,遮天蔽
,真無一些塵土。
忽見柳陰中又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
水磨磚牆,清瓦花堵。
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步入門時,忽面突出
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羣繞各式石塊,竟把裏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
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揚,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笑道:“這些東西還非常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注:這一章延續上章情節,在紅樓中很重要,明裏寫了大觀園的美景及建築之美,因為大觀園早已跳出單純文學虛構的範疇,成為3000年以來中華造園傳統最完整、最宏大的典範。
實是暗示紅樓整書情節、構思,完成《紅樓夢》綱目的介紹,還有很多隱寓,這就需要大家仔細體會,因此很有欣賞的必要。有的説:“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上為艹,下為臣,但臣的中間為口)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上為艹,下為登)草,這一種是玉(上為艹,下為路)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
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上為艹,下為納)姜蕁的,也有叫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
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眾人都稱讚寶玉博學。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着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着捲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
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茶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再莫若‘蘭風結蕙
-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泣斜暉"。”眾人道:“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閲評閲。”因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髯沉,意
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沒有作聲,就問道:“寶玉,你有什麼想法?”寶玉聽説,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
對聯則是:成豆蔻才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嫺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道:“豈有此理!”説着,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
惡繁悦樸,然今
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説,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太虛幻境一般。
賈政正要命寶玉作題,見寶玉只顧細思前景,也不知其意,也就作罷。於是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
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説着,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