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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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糊塗了,捏了一把自己的腿,問自己是否噩夢纏身。她只怪今晚燈點得太多太亮,把整個一品樓照得刺目如白晝。
常力雄跟着新黛玉到過道上,招呼樓下正愣愣看着小月桂背影的青年後生:“阿其,怎樣了?”餘其揚原來是這個書寓裏幹活的小打雜,很早就在院後門子裏出沒。常力雄看這個男孩子頭腦機伶,身手
捷,五年前叫他做了跟班,有心栽培他,還送去學堂喝了好幾缸墨水。如今他已是十八歲的少年,一身黑短衣打扮,辮子盤在帽子裏,
裏彷彿帶着手槍短刀之類。他的臉生得周正,只是尚未
稚氣。
餘其揚回過神,趕快跑上樓來,走到常力雄面前,朝他一個鞠躬,便垂手而立,並不言語。新黛玉對一個孃姨吩咐着什麼,然後順着迴廊走過來,經過餘其揚跟前故意拖個調子説話:“跟着常爺,用點心眼,多學着點!”她往樓梯下走,過道上的兩個男人卻朝廳內走。
進到內房,把門合上,餘其揚才説:“人接到了,他説怕十六鋪人多眼雜,住到了租界裏的加而藤路。”常力雄回到牀幾邊,拿起剛才放下的茶碗。他揭開蓋,放在嘴邊,卻又蓋上“租界其實不一定安全,説是不理華界官府引渡要求,洋人眼線多,打聽周密。他們一旦想管,卻是一拿一個準,可以用刑事名義引渡。倒是華人自己的上海道台衙門,對各種勢力一向糊塗。”餘其揚本想説話,被常力雄用手勢止住,剛才他那番話只是給這個小心腹傳授一些在上海做生意的經驗。他回到正事上“條件呢?”
“那邊説,只能跟常爺面談。”餘其揚答道,他覺得自己遮了燈光,轉了個身。
“孫文來,我就馬上面談。他是孫文的助手,當然跟我的助手談。”
“弟子雖已進山堂,但輩分太淺。”餘其揚説。
“不是説你,”常力雄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餘其揚對自己的身份很明白,從來沒有越份的野心“你先學着點,多看,多做,少説話。以後有你出人頭地的時候!”
“三爺也已經見過,這個姓黃的滴水不漏。”
“啊,孫文的人,還論字排輩!”常力雄笑起來。他喝光了茶水,放下茶碗。收住笑,走到門前,透過門縫看了一下廳外空空的走道,想了想才説:“好吧,江湖來就江湖去。讓師爺先去應酬。”
“他老問什麼時候能見到常爺。”
“先晾他一陣,等到他着急了,我還不一定着急。”常力雄把衣服釦子全扣上,看來是準備辦事的樣子,雖然已近半夜。
“那我去叫師爺來?”餘其揚很明白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常力雄讚賞地點點頭。
夜午之後很久,整個院子才消停下來。小月桂平時最愛不過的是枕頭,今夜躺在牀上卻怎麼也睡不着。她穿上衣服,怕驚動房裏那幾個辛苦了一天打着呼嚕的丫頭夥伴,輕輕推開房門,踏着一輪月光走到後院。金魚在池塘中閃着點點鱗片,海棠葉子長得滿撲撲的,花謝得差不多了。院牆角有棵桃樹,她第一次見到時,還剛萌出一點點青綠芽苞,沒隔多,就開得一樹燦爛,現在已結着青綠的果子。聽説這棵樹吊死過一個姑娘,鬧鬼來着,白
也少有人敢從樹下過。新黛玉卻不讓砍,説死了一個人就砍一棵樹,這院子別長樹了。
小月桂卻覺這是個好地方,手裏捧着她枕頭下的藍花瓷盒,放在牆角的草叢上,跪下來,取出盒裏的藍蝴蝶,刨了個小
,捧土埋它。
“這是你最好的去處。”她對藍蝴蝶説。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恍惚之中,聽見了咳嗽聲。那邊樓上有個影子,像在窺視,待她躲到樹後,定眼去瞧時,卻不在了。她想想,覺得自己的悲月傷秋,有點戲裏的小姐樣,讓人看到太滑稽,太拿腔拿勢了。她乾脆坐在樹下,好好想自己的心事。
新黛玉明強幹,雖是小腳走不快,這個大“書寓”的全部繁雜事務都一手承攬了,什麼芝麻小事也躲不過她的眼。聽説是因為愛喝文火細煨的天麻枸杞雞湯,還有杏仁紅棗湯,她真算得
力充沛,不像箇中年女人。
小月桂知道,鄉下女人離三十還有一程路時,那皮膚就厚扎扎的,曬雨淋辛苦勞作,
糙得厲害。小月桂當初在鎮上遇上新黛玉時,就覺得羞死了:這位大嫂的臉皮比她自己身上衣服總遮住的地方還
白。
新黛玉發起火來聲音難聽,如村裏野狗叫。這麼説有點過分,畢竟新黛玉還是她的恩人。可是這個姆媽當着常爺把她損得太不堪,她雖然不敢回嘴,心裏不高興。她早就聽人説,那常爺是新黛玉多年的老相好。
今天這個常爺不顧新黛玉的一再反對,把小月桂一下從丫頭變成他常爺包下的姑娘,對她的一生意味着什麼,小月桂還不清。她只明白自己馬上要變成一個男人的女人,要跟這男人睡一牀。
陣陣涼風襲來,吹着小月桂的頭髮和臉頰,好些東西落在身上,低頭一看,是樹上的青果子和樹葉。她拾在手心“還沒,就往下掉。這是不祥之兆!”越想越害怕,她拍掉身上的樹葉,一抬腳,飛快地往回廊那邊的小房間裏走。回屋躺在自己的牀上,心還是直通通地跳,她悶頭就陷在枕頭中,但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就要被一個男人“睡”可能被扒光了衣服,聽丫頭姐妹們嘰嘰喳喳説過,要被男人血淋淋地頂出一個大,會疼得暈過去。然後就變成一個女人,或許會成為跟一品樓那些美豔的小姐們一樣漂亮的女人!想到這裏,她又害怕,又興奮,
頭髮脹,下身都開始腫痛起來。她不
用手摸了一下,濕淋淋的。
“媽呀!”她心裏暗暗叫苦:萬一到常爺那裏,自己竟然會牀,那不是太醜太醜?
一直到三更矇矇亮,她算是睡着了,可睡得不踏實,心裏慌得如蟲在爬,
覺頭髮像銅錢劈里啪啦往下掉。夢裏知道是夢,卻仍不住伸手去摸頭髮在不在,摸着了,也還是慌得心在
口亂蹦亂跳。
上午院子裏傭人們先開始起牀忙碌,小月桂剛梳洗完畢,新黛玉已經站在丫頭們的房門口,冷眼命令她:“跟我來!”有男傭在掃天井,昨夜風起颳得滿地是樹葉,竹掃帚在石塊上發出刷刷響聲。一品樓共有五位正式小姐,書寓裏尊稱先生,另有雅號女校書。她們知書會詩,能像大觀園的小姐們一樣跟男人行詩令、談古今,還有跟男客唱和的詩集刻印於世,讓小月桂這樣的丫頭佩服得五體投地,明白生來就不是小姐命。
她們還沒有起牀梳妝,整個院裏就不讓有人大聲,上三竿,仍能聽到清脆的鳥語。
新黛玉叫上小月桂,也不説什麼,只讓她跟着。要走得比新黛玉快,當然不難,要不緊不慢落在後面一步,卻不容易。
小月桂心裏七上八下地尾隨新黛玉,走到前樓,上樓梯,她知道這一劫是逃不過了。有一商人裝束的人在鳳求凰廳裏候着她們,讓小月桂又嚇了一跳,但新黛玉依然往回廊裏走,在頂端一間房前停了下來。
推門進去,早有兩個女人垂手而立。兩個人似乎在院裏見過,不太。一品樓的規矩,丫頭孃姨之間不準太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