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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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海依稀記得朔勒哭泣的臉,卻不太記得這二十多里路是怎麼趕過來的。
離營地還有七八里,就能看見糧車燃燒的黑煙,一蓬蓬往天上湧。照看羊羣的婦人和老人沒剩一個活口。上萬頭羊,走散了大半,胡亂砍死了兩三成,專挑着種羊和能生育的母羊宰的,有些死羊身上還有新鮮的人糞,好叫他們找着了也沒法吃。牧犬一隻沒剩,這些忠實的畜生即使被斬成兩截,都不肯鬆開嘴裏的獠牙,上半截身子依然死死咬在敵人的咽喉上。
復仇的戰鬥似乎是晌午開始的,又似乎是傍晚。探哨在營地西面不到十里的地方發現了正在短暫休息的婆多那騎兵,諾扎畢爾帶一支千人隊自東而西向他們發起衝鋒。
染海不記得還有誰跑在她前頭。諾扎畢爾在喊些什麼,她聽不清,只是一味打馬狂奔。左右不見旁人,眼前就是那羣倉促上馬戰的婆多那騎兵,其間無遮無攔;身後是人
呼嘯,她就是
頭,領率千人。疾馳中,她想高聲呼喚炎龍的英名,大風壓得她張不開嘴,於是她沉默地揚起長鞭,放手橫掃,幾個婆多那人滾下馬背。長鞭
手的同時,她自
間拔出三尺彎刀,縱馬沒入敵軍陣中。
一瞬間,四面都是揮舞利刃的人羣,翻滾如海,反出刺眼
光。她聽見身後猛然爆發巨響,兩股奔馳的鐵
像兩記相向的重拳,砰然
頭對撞。
她幾乎立刻就受了傷,臂上豁開一道淺長刀口,然而直到結果了第三個襲擊者的命之前,染海都沒覺得疼。落馬的婆多那人在被踏死之前的一剎那翻身跳起,砍傷染海那匹雪白母馬的前腿,初經戰陣的母馬奮蹄長嘶,踢碎那傢伙的
腔,血和痰混合着從他嘴裏甩出,染海也被拋下馬來,輕盔掉落在地,轉瞬被一匹倒下的栗
馬壓碎。慄馬四蹄踏雪,額有白星,主人的箭袋仍在鞍後,是雷鐸修格的那匹“
月”雷鐸修格永遠箭不離身…除非是他死了。
無暇多想,染海的刀捅進身邊戰馬腹甲的側隙,戰馬哀鳴跪倒,刀卡在肋縫中拔不出來,染海俯身躲開騎手的揮砍,從某個死人手裏拽下一柄闊刃雙手刀。騎手拋棄了死馬,人幾乎還未落到地面,便暢地給了染海第二擊。雙手刀過於沉重,染海動作顯出遲緩,另一個婆多那騎兵立即盯上了她,從側背後用戰錘給她猛力一擊,染海聽見自己肩胛喀喇作響,左手痛極失力,刀身隨之歪斜,勉強抵擋了騎手的第三刀,卻無法分身應付背後的敵人。
有人在身後高喊:“染海,低頭!”她本能地縮緊頭頸,長槍像蛇一般突進,戳穿她身後騎兵的後心,四稜槍尖從前穿出,險險擦過染海頭頂。
面前騎手捷地拉住他死去同袍的棗紅馬,未及踩實馬鐙,泰拉蘇蘇的長槍槍桿已從屍身血
的空
中朝前滑出,攻向他握繮的手。染海咬牙向騎手揮刀,受傷的手半道上控制不住地往下墜,鋒刃偏開一邊,刀身仍結結實實拍在騎手的髀骨上,發出沉悶的響動,他跪倒在地,蘇蘇利落地給了他最後一擊。
染海丟開雙手刀,踉蹌走上前去,如在夢中。她踩住騎手的手腕,掰開尚且柔軟的五指,取下那柄單手刀。刀刃缺了一處,勉強能用。她扯掉婆多那人的黑鐵盔,這騎手二十出頭,滿頭都是跟蘇蘇一樣漂亮的紅髮。染海用顫抖的手把死人的頭盔扣在自己頭上,拄着刀站起來。白母馬不知去向,染海爬上那匹失去主人的棗紅馬,左臂無力地垂在身側。
“怎麼還不來!”蘇蘇使勁從敵人傷口中退出長槍,她的辮子鬆了,紅髮凌亂地蓋在臉上“再這樣下去,咱們會死光的!”將人手劃分為誘敵隊與大隊,是吉格的主意。草原平曠,毫無掩蔽,追擊的五千餘人一同壓上,數里之外便一目瞭然,婆多那人只有兩千多騎,必然要加速西逃,追之難及。若由少量兵力正面誘攻,婆多那人自覺佔據優勢,捨不得離,一旦糾纏得手,奪罕率領的大隊便可將他們圍而殲之。
開戰至今已過了多久,染海不知道。大隊該到了嗎?她也不知道。
恐懼的陰影逐漸爬上前。她確實畏懼死亡,卻不是她自己的死亡。查爾達什、娜斐、阿拉穆斯、戈羅…她曾在死寂的營地裏呼喚他們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答。她心愛的
悉的那些人,究竟在哪兒?答案有一個,她不想知道。
地面震顫起來,人像是站在一面巨鼓的蒙皮上,耳畔隆隆作響。婆多那人環顧四周,發覺在他們能想象到的每一個方向都出現了敵人,總數約是他們的兩倍,包圍圈正在急速收緊。
大隊來了,混戰中爆發出野獸似的歡呼和怒罵。戰圈內部的壓力不減反增,婆多那人急於身,廝殺得更兇狠了,將擋住去路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一個失去坐騎的婆多那人咒罵着朝染海撲來,他沒了大半左耳,破口猙獰,齒痕清晰可見。那會是誰的齒痕?是誰失去了所有武器,只能用牙齒抵抗?熱血轟然衝上雙眼,染海一陣眩暈,她從不曾如此瘋狂地想要讓某個人去死。拖着廢物般的左手,右手單刀着來勢,她颯然砍開那人咽喉,鋼刃鋸過人類頸骨的動靜令人牙髓痠麻。
染海覺不到疲累,現在她的右手與受傷的左手一樣,不再有任何知覺。她夾緊馬腹,在人叢中奔馳,搜尋下一個犧牲品。殺戮令她思緒空白,那是一種舒適而安全的空白,能夠暫時阻絕心中潛伏的全部恐懼。她希望他們全都死,除此以外沒有旁的念頭。
很快,婆多那人的抵抗不再構成威脅,餘下的只是單純的屠殺。囂聲漸息,她一步步退出戰圈,額角不知何時破了,一道血線癢酥酥淌下來,已近乾涸,她想要擦拭,可手上也盡是血污。
敵人的屍體拱了拱,有人從底下鑽出來,染海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家的夏季牧場似乎就在狗尾灘一帶。那傢伙歪歪斜斜地走了幾步,拉起一匹瘸腿馬,艱難爬上馬背。吉格問他去哪兒,他不回答,打馬撒蹄就往東邊跑。
染海如夢初醒。他是要回營地去找人。那兒也許有他的老婆、女兒、姐妹,或是母親。染海抓住一匹離她最近的馬,跳了上去。馬沒有鞍,她死死揪住長鬃,猛踢馬腹,朝東奔去。
收拾殘局的人們已經先於他們趕到營地,那處死亡的營地。人們泣着拖動屍體,把它們一具具攤開放平,合上所有尚未僵硬的眼皮。從遠處望去,河灘邊的礫石地上如同整齊地晾滿了乾魚,密密麻麻,令人心驚。進度很慢,但他們無能為力。發生過
烈戰鬥的地方,人們生前曾經互相劈砍、扭打、抓撓、掩護,顫抖着擁抱成一團,並保持着那樣的姿勢死去,層層疊疊,必須依次分拆搬運,好知道壓在下面的那些是誰。
染海拼命翻找着。
她不停地向天馬母親乞求憐憫,乞求她保護查爾達什。每看見幼小的手腳身形,她的心就會猛然皺縮,然而他們都不是。這種發現讓她又寬,又害怕。這一個死去的並不是查爾達什…但他究竟在哪兒呢?
厚的羔絨裏子手套被亂豎的刀刃刮裂,指肚子的部分磨得薄了,破了、濕了、紅了、又黑了。眼淚毫無知覺地湧出,源源不絕,彷彿所有的力量都化成鹹水,順着骯髒的臉頰淌盡,而後乾涸了。
夕陽西下,臉容逐漸不可分辨,她用手指摸索着腳下每一具屍體的肩、手、臉、頭髮,全是冰涼的。
有人將點燃的火把進她手中,她僵硬地握住。對方的手與她一樣染滿了血,粘膩而冰冷。天幾乎轉眼就黑透了,什麼也看不見,彷彿被誰一把蒙緊了眼,只有遠處零星紅光浮動,是別人的火把。
染海垂下火把,在腳邊照了一圈,看見一隻孤零零的大拇指,兩隻不成對的靴子,小半片腦殼子,一張被血糊滿的臉,那腦殼子卻不屬於他。
她原地站了片刻,又繼續邁步,使勁踢開男人的屍體,尋找一個踏實的落腳點。靴子頭上先裹了一層泥,現在又沾了血,和不知是誰的一綹頭髮。頭髮是沙的,既不是查爾達什的純金,也不是娜斐的亮銀,這讓她心口燃起希望。
染海艱難地走着,幻覺中像是聽見了有人叫她的名字。
遠方的火把開始閃爍搖擺,在黑暗中劃出明亮纖細的紅線。不知過了多久,染海才意識到那些火把是在朝她揮舞。幼兒的哭聲隨風傳來,相隔縱遠,染海卻忍不住狂喜驚叫。
查爾達什,是查爾達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