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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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手刃昔為愛徒、今成仇讎的妖豔女子之後,像是一下子又老了許多,連之前唯一顯得清亮鋭利的眼睛也變得渾濁起來。
她解了院落中的制,舉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走到一半,卻又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頭嘆息道:“小子,你給我記住了,天下人那些道貌岸然的説辭都是放!你顧忌這個顧忌那個,等到追悔莫及的時候…”
“哈!”她忽地冷笑一聲,“到時候你再看看有幾個人能與你同身受!”老嫗腳步頓住,面上漸漸顯出一絲彷彿自嘲的鬱憤,嘆道:“一千八百七十三年零兩個月又十一天,我每一天都在後悔自己當初聽信了別人那些名聲德行的鬼話,傻乎乎地放了手,藉着閉關去逃避他…到了最後,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就算如今能親手報了仇,可報了仇又能怎麼樣呢,走了的人再也回不來啦…”姜雲舒便記起方才那妖豔的女人口中的“師兄”和“師父”兩個詞,又不由想到孤零零地死在了地底下的那具紅衣枯骨,直到最後也不知道他和懷淵長老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種奇怪的
覺來,連
來遇到的不知為何都是這種“不可説”的師徒牽絆,偏偏還都沒有個好結果,再一聯想到自身,便總覺得像是個不祥的讖言似的。
她忍不住有點頭頂發麻。
便聽老嫗沉沉嘆道:“罷了罷了,現在世道也與當初不一樣啦,就當老太婆胡説八道吧…”姜雲舒心裏愈發説不出是什麼滋味,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似的難受。
葉清桓搭在她肩頭的手也微微緊了緊,但他沉默片刻,卻提起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可是姓薛?”他頓了頓,補充道:“極北之地,東海之濱,霧靈山薛氏?”老嫗愣住。
她蒼老得幾乎看不出原本容貌的臉孔上沉鬱褪去,出了難以置信的驚詫神情,幾步走過來:“小子!你是從哪裏聽説霧靈山薛家的?!”葉清桓嘴角往上彎了彎,像是試圖
出點笑意似的,卻並不成功,反而讓他的表情在古怪之中帶上了點若有若無的悲意,他的聲音壓得極輕,好像怕驚擾了什麼,説道:“阿瑤,兩千餘年不見,你可還記得昔
的葉十七。”老嫗細長的眼睛霎時間瞪圓了,盯着他的臉,皺眉端詳良久,卻依舊無法在其上辨認出絲毫的舊時痕跡,忍不住顫聲道:“你、你…姜家…十七公子?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還活着?!你可知當年…”葉清桓輕聲截斷道:“知道,阿浣勾結魔修屠盡了姜氏滿門,我上輩子也算是死在她手裏的。”老嫗張了張嘴,卻沒有再出聲。
漫長的時光匆匆而過,往昔故人再度重逢,卻早已人世皆非,就連昔韶光正好的皮囊都湮沒在塵世之中,找不到一絲
悉的印記了,即便有千言萬語可説,但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薛瑤沉默半晌,才道:“十七,你若不嫌棄,讓我給你診一診病吧,我看你氣實在…”她能夠輕而易舉地擊潰至少也是元嬰中階的對手,可見境界之高猶勝於當世各大門派之首。葉清桓注視了她一會,面上浮起細微的一點苦笑來,但卻並沒有一口回絕,拄着劍,將左手伸到薛瑤面前。
姜雲舒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
良久,薛瑤才放開他的手腕,也明白了他方才那抹苦笑是怎麼回事,眼光在姜雲舒臉上一掃,見葉清桓微微搖了搖頭,便生生按下了話頭,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瓶子,強笑道:“這是我早些年偶然得到的銅,雖然…咳,你若有心好生調養,大約也免不了要用到這東西。”想了想,又説:“熾煉塵好找,就算明珠島的店鋪買不到,葉家也總有存貨,而雷斫木…雷斫木的話,雖稀有了些,但三四年前,我在寧蒼城見到過一塊,被個姓左的小子買去了,説是要送做家中長輩結丹賀禮的,你直接去討要就好了,量他們也不敢拒絕,至於別的,我怕是幫不上了…”薛瑤説到這,黯然一嘆:“若是早些
子,我倒可以替你去跑個腿,可惜如今…”她愛憐地摸了摸不離身的小罈子,嘆道:“為了報仇,我們倆這麼些年實在太累了,眼看着要塵歸塵土歸土、下輩子見面也不相識了,我也不想再吃那些延壽的藥,就只盼着能在嚥氣之前帶着阿朔回家,一塊過上一年半載的清淨
子…”半天沒聽見葉清桓説話,她搖頭笑笑,自嘲道:“果真是老了,連我也優柔傷
起來了,十七公子莫怪。”葉清桓像是要躲避什麼似的斂下了眼簾,輕聲道:“無妨,來
也請代我祭一祭容朔。”薛瑤蒼老的眉眼舒展開來,頷首笑道:“自然,阿朔幼時最喜歡你,如今能再見你一面,應當也覺欣
。”她説完,神
重新斂起,拱手施了一禮,佝僂的身子幾乎要彎到地上:“十七公子,薛瑤今
手刃仇敵,又有幸得見故人,畢生心願已了,從此後會無期,你…且自珍重!”葉清桓抿了抿嘴
,並未回答,只一振袍袖,罕見地肅容還禮。
薛瑤灑然而笑,抱着骨灰罈的身影漸漸隱沒於夜之中。
葉清桓目送她遠去,許久,才目不斜視地淡淡吩咐道:“方家已沒有什麼能成氣候的人了,你去救人,我在這歇一會。”他雖然看起來與平裏沒有太大差別,姜雲舒卻分明能覺出在他眉目間縈繞的寂寥之意,便不多話,輕輕一握他略顯冰冷的手,説道:“好,師父等我。”方家佔地廣大,想要從中找到被關押的人並不容易。好在此時果然樹倒猢猻散,即便還剩下幾個沒來得及跑掉的僕役或曾為虎作倀的散修,也都恨不得夾起尾巴做人,姜雲舒順手撈了幾個人挨個問過去,費了好一會工夫,才終於找到了重重障目符陣之中隱藏着的牢房。
剛一進去,就聞到一股異香,燻得人腦仁發木,卻又説不出的好聞,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覺微妙地糅合在一起,令姜雲舒霎時間有些恍惚。
而這種恍惚剛起,她後腦上就猛地被人砸了一下,不由一個趔趄,差點面朝下栽到地上。
她捂着頭往前踉蹌幾步,好不容易站穩了,回頭便瞧見葉清桓居然也跟上來了,鄙棄道:“就知道你是個蠢貨!”他扔掉手中剩下的石子,邊説話,邊捏了幾道風刃向院牆上燃燒的火把打過去。
火光一滅,院子裏那股異香頓時消散大半,充斥頭腦的麻脹也消退了下去。
姜雲舒便知道自己還是大意了,她自覺理虧,只好默默無語地了
腦袋,再一看葉清桓那副陰沉得能嚇哭小兒的尊容,也沒敢抱怨他拿石子砸人,老老實實地上前破開了一溜房門。
這院子似乎是方家最機密的所在,無論是見不得人的密函、寶物還是大活人,全都雜亂無章地鎖在裏頭。她先後發掘出了兩三個秘庫和一間小書房,才終於在最後一間屋子裏找到了條暗道,回頭一看葉清桓已饒有興致地進了書房,便只好自己走下暗道去。
暗道並不長,高而闊,與尋常的廊道沒有多少區別,底下連着個巨大而空曠的石牢,其中左右各列着一排牢籠,總共三四十個,鳥籠子似的懸在半空,上面皆罩着繪滿了符的黑布,只在入口處的牆上有機關可以升降。
姜雲舒搗鼓了半天,把所有的籠子都降了下來,這才一個個掀開黑布查看。
先頭的幾個籠子裏空蕩蕩的,得費上不少力氣才能在底下的亂草裏發現幾凌亂的骨頭,也不知道這些倒黴鬼已經死了多少年了。越往後,屍體便越“新鮮”些,奇異的是,無論是爛到一半的,還是剛死沒幾天的,屍身上都散發出一股與方才院子裏如出一轍的異香。
姜雲舒下意識地閉住氣息,又接連扯開後面的黑布。
這才總算見到了活人。
只是這些人雖活着,但全都赤身/體,神智渙散,爛泥似的癱在籠子裏,偶爾有幾隻慘白的手臂從鐵籠縫隙垂下來,晃盪得如同索魂的白幡。
姜雲舒心頭一驚,連忙往後找去。
她一直搜索到最後幾隻籠子才見到川穀幾人,他們運氣還算不錯,和其他剛被抓進來不久的人被關在末尾,衣衫完好,身上也未見傷痕,看起來只是被暈了而已。
她這才總算把心放回肚子裏,趕緊給這三十來個倖存者挨個喂上清心丹,還十分善解人意地從隔壁的屋子裏翻出來些衣裳,扔到那些大敞四開的籠子口,心裏隔岸觀火地慶幸,好在遇上了薛瑤,不然萬一她那彆扭師父也時運不濟地被剝成這麼個白斬雞的造型,只怕不用等人來救,就得羞憤得把自己一頭撞死。
她一想到這個場景,嘴角便不住
了下,可她神
間的詭異剛
出個端倪,頭頂上就又捱了一巴掌,葉清桓不知何時也進了石牢,慢條斯理地籠起袖子,橫了一記眼刀過來:“小兔崽子!我早晚得讓你氣死!”姜雲舒十分冤枉,奇道:“我幹什麼了?”葉清桓便不屑地冷笑:“我又不瞎,你那點心思都寫在腦門上了——你們就是這小禍害的舊識了?”他後半句話是對着剛走過來的幾個人説的,白蔻還
瞪瞪的沒全清醒過來,聞言臉上一紅,下意識地整理了下並無異樣的衣襟領口,拽着辛夷躲到了川穀身後。
川穀修為更高,緩過來得也更快,此時瞧見四周情況,又見到姜雲舒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裝死,頓覺赧然,只得苦笑着謝過。
因為中間波折橫生,一行人總算回到客棧之後,葉清桓已很是疲憊,尚未痊癒的舊疾連着夜裏剛添的新傷一起鬧騰起來,他難受得厲害了,便不愛搭理人,徑自回了房間歇息。
姜雲舒雖與故人久別重逢,可最初的興奮勁過去之後,就又忍不住想起薛瑤的事情來。她惦記着葉清桓當時若有似無的那點鬱,便愈發心不在焉,終究還是找了個理由跑到了隔壁去。
葉清桓沒料到她會湊過來,躺在牀上攢了好一會力氣,才慢慢地披衣起來,順手挑亮了燈火。他掌着燈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姜雲舒被霜打了似的蔫頭蔫腦的模樣,還言又止地在走廊裏來回轉圈。
便伸手把她拎進屋,哭笑不得地罵道:“快把你那一臉奔喪似的樣子給我收了!老子還沒死呢,你愁眉苦臉的給誰看!”姜雲舒癟癟嘴,拽住葉清桓的袖角,像個在父兄面前撒嬌的小姑娘似的,小聲哼唧道:“我心裏難受…師父,你答應我,要一直好好的…”葉清桓一怔,完全不明白她糾結難受個什麼勁,懷疑這人大概是哪筋搭錯了,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就聽她又説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先走一步,你不要像薛前輩那樣…”她覺得薛瑤雖然腦子靈光得很,可心裏卻已經瘋了。
隨身帶着愛人的骨灰寸步不離,全然不管對方是不是早已入了輪迴,一門心思地守在過去的回憶裏頭不肯邁出來一步,這難道不是瘋了麼!
可惜葉清桓白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來得及學會什麼叫做患得患失,無論是怎樣的傷悲秋,聽在他耳朵裏,真正能參透的都只不過是最淺顯的薄薄一層。
在他看來,薛瑤那點破事除了倒黴以外,差不多都是她自己心志不堅作出來的,怎麼也和他扯不上關係,便了
姜雲舒的發頂,隨口敷衍道:“蠢丫頭,你師父還不至於那麼不頂用,但凡我還有一口氣,還輪不到你想什麼先走後走的事。”姜雲舒咬着嘴
勉強笑了笑,把剩下的話給嚥了回去。
她聽了這貌似可靠、卻並非她所期待的回答,便也明白過來,他大約真的是像他自己所言的那樣,只把她當做徒弟看——若真是對一個人情深種,哪怕是再堅定通透的人也難免有種種期盼幻想,生怕什麼時候就與那無處不在的命運作
不期而遇了,又怎會全然無憂無怖…
譬如她自己,平裏明明也
看得開,唯獨在這件事上,卻總是逃不開那些在暗處滋生蔓延的惶然。又譬如,從入道之初她就知道自己天資有限,壽數自然也不會太長,若不出意外,必定是要走在對方前面的,可葉清桓卻顯然還沒有想到這一層。
姜雲舒便有些心酸起來,然而她又生平第一回地覺得,自己放在心裏的人並不喜歡她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到她死的那一天,他不會像懷淵長老那般心灰意冷,更不會同薛瑤一樣瘋掉。
想到這,她中滿脹的鬱氣也略微鬆散開了一點,就聽葉清桓問道:“對了,你方才嚇到沒有?薛瑤下手狠了些,你自己也是頭一回殺人。”姜雲舒回過神來,將葉清桓的衣袖放開,往後退了半步,搖頭道:“確實有些吃驚,但談不上害怕。”當初在地底秘境層疊的白骨之上,她曾於幻境中見了太多血腥的廝殺,倒不至於被今夜的場面嚇住。
葉清桓狐疑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剛要説話,忽然一陣悶,用力按住
口,偏過頭咳嗽了幾聲,這才此地無銀似的解釋道:“薛瑤並不是嗜殺之人,你不必擔心,我們兩家人當初常有來往,彼此品行還是信得過的。”姜雲舒覺出兩人想的
本不是一件事,再往下説也純粹是雞同鴨講,便無奈地閉了嘴,就聽葉清桓又低低説道:“她比我年長不少,我還在煉氣時她就已是結丹修士,我記得她生得傾城之貌,不知有多少愛慕者,可身邊時常跟着的卻只有個比我還小一點的男孩。那小孩長得秀氣,人也文文靜靜的,十分有禮貌懂規矩,紮上倆辮子就能讓人當成個丫頭,我那時特別看不上他那股軟和勁,可他卻總粘着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到最後,我甚至連他的姓名都沒認真問過,只記得周圍的人似乎都喚他阿朔。”姜雲舒不由詫異,忽然想起薛瑤説的那句“阿朔幼時最喜歡你”才發現過往殘留下來的並不僅僅只有陰謀和險惡,也曾有過更多或平淡或温存、卻已再無人可以傾訴的回憶。
昔冰雪之姿的美人已成了雞皮鶴髮的老嫗,連那文靜秀氣的小小少年,如今也血
化盡,不過只剩下了一罈冰冷的灰燼供人憑弔。
她怔怔地望着葉清桓,驀地悲從中來——這個人就站在她面前,喜笑怒罵都無比真切,時常讓她覺得與任何其他人並沒有分毫區別,可畢竟還是不同的,千百年的悲歡離合被積聚壓縮,包裹在他身邊,如影隨形,一寸一寸全是她無法觸碰到過往,硬生生將兩人之間的咫尺之地隔出了天塹似的鴻溝。
——連她曾經想要與他並肩同行的念頭都被襯托得可笑起來。
葉清桓便瞧見姜雲舒的神漸漸沉寂下去,猶未完全長成的眉眼之間不知為竟生出了幾分
同身受的悲意,他心裏就不免有點後悔,覺得不該提起這些早該爛成渣子的舊事。
那些記憶早已褪,若無意外,本該永遠塵封下去,直到連他自己都不記得還在兩千餘年前的古早時光中真切地活過,真切地認識過許許多多
情各異的人,而他自己綿延兩世、光怪陸離的半生也只不過是一場因為瘋狂而臆想出來的夢境。
又何苦因為那點毫無來由的不甘而再把旁人拖進泥潭裏…
他就突兀地住了口,意興闌珊地衝姜雲舒擺擺手:“回去睡覺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