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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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重的霧氣向兩側分開,中間一條淡青的由光芒匯成的河川蜿蜒
淌。
葉清桓一言不發地走在最前面,後面三個人被夕風連着,像是一條繩子繫着的螞蚱。
也不知走了多久,白霧終於漸漸轉淡,腳下的海面開始清晰可見,他們並未踩着任何東西,卻就這麼憑空漂浮着,慢慢走向不遠處顯出來的一座孤島。
既是孤島,也是一座殘山。
山體朝向他們的一面被直上直下地斬斷,如同巨大的石壁,石縫中掙扎攀援而出的老松孤憤地指向天空,即便在這初夏時節,依舊蒼黑如履嚴冬。
葉清桓回過頭來,忽然沒頭沒尾地説道:“薛家祖上曾出過一位佛修,圓寂前不知為何突然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中,結合家傳法術與多年修持,設下了幻霧之陣。”姜雲舒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隱約察覺到了他接下來要説的內容。
果然,葉清桓繼續道:“佛門有八苦之説,你所歷者,當是其中…”
“求不得。”姜雲舒驀地接道,“是求不得,寤寐思服,求而不得。”她直直看向葉清桓的雙眼:“我留不下你,是不是?”葉清桓看上去一直很平靜,直到此時,面上驀地掠過一絲悲意,低聲道:“求而不得,又何嘗只有你一人如此。”他退後一步,不着痕跡地再次避開了姜雲舒伸來的手,轉頭望向沉寂如初的深林:“剛剛消耗太大,我沒法帶你進山了,不過別怕,應當很快就會有人來帶路。”姜雲舒一點都不在乎有沒有什麼帶路人,她腦子裏像是斷了片,連自己在想什麼都説不清,等她的神智終於短暫地歸了竅,就聽見自己問道:“這就是你給我的聘禮?”她的聲音甚至不曾挑高,更談不上聲嘶力竭,卻每一句都彷彿要耗盡所有的力氣:“我第一次見你,便是這樣,我那時就忍不住想,親手割裂元神,得有多疼…現在又是這樣,你對自己那麼狠,一點都沒有猶豫,可你真覺得我會高興嗎?”更何況,這一點偷來的光陰,終究也不過是曇花一現,抓不住更留不下。
葉清桓在畫下這三道符紙時,就設想過姜雲舒可能會有的反應,而無論怎麼想,大約也就是眼下這樣了。他不住自嘲一笑,低低嘆了口氣:“抱歉,我只是想要再多看你一眼,也想着,你會不會也想再看看我。”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觸碰姜雲舒,可她被風拂起的一絲碎髮卻徑自穿過了他的手掌。除了葉清桓自己,並沒有人察覺這太過隱秘的異常,他便只當作突然轉變了心意,慢慢收攏了五指,重新垂下手來。
他們都完成了自己的誓言,他再未曾因任何原因背棄過他這傻乎乎的小徒弟,而姜雲舒也真的一路陪他走到了最後,讓他死在了她的懷裏。在那之後,塵歸塵,土歸土,夙世的因緣被天命截斷,所有徒勞的掙扎也都再沒有了意義。
他甚至已經再給不了她一次真切的擁抱。
葉清桓垂下眼,艱難地出一點安撫的笑容:“我走了。寄魂符應當還有兩張,若你不想再…”
“清桓!”姜雲舒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猛地上前,卻撲了個空,明明再實在不過的身影與她透體而過,彷彿也只是姜家墓之中殘留的幻象而已,她一下子慌張起來,失聲道,“你別走,別走好不好!”葉清桓黯然嘆了口氣,再一次抬起手來,輕輕攏在姜雲舒腮邊。
沒有悉的觸
,也沒有微涼的温度…什麼都沒有。
姜雲舒梗着脖子,一動也不敢動,全身卻都忍不住開始顫抖:“求你了,再陪陪我…”可世上總有些東西無法逆轉,譬如時光。
無論如何哀求,在她眼前,葉清桓的身形終究還是一點點變得透明起來,直到初起的晨風終於帶走了最後一點他曾存在的痕跡。
姜雲舒依舊一動不動,像是無法理解剛剛發生的事情。
“六娘…”姜雲容膽戰心驚地在她身後喚了一句。
姜雲舒被這一聲驚醒,雙眼倏地睜大,忽然腿雙一軟,頹然跌坐下去。
她像是在短短鬚臾之間就從個有血有的活人變成了一架木然而呆板的傀儡,連低低啜泣的聲音都失去了生氣。
姜雲容的聲音被掐斷了,幾乎是駭然地旁觀了這場過□□速的轉變,她仍舊沒能完全明白之前那些重聚與再別背後無法訴諸言語的悲哀,但心裏卻在一時間紛雜地轉過了許多個念頭。她忽然久違地想起了商家蔽的樹蔭,樹下晃晃悠悠的鞦韆架,想起那場割裂了她的命運的大火,還有父親無奈的面容,想起多年的磨難,以及早已褪
的幼時種種…
最終,她的目光落到了身旁的丈夫臉上。
她第一次心有餘悸地想道,至少他們還在一起。
而她剛從混亂之中回過神來,就愕然發覺前方不知何時已多出了一個人。
那是個黑衣的女人,彷彿是從地裏突然長出來的一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她外表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雍容而清冷,素白的膚從黑
紗衣底下隱隱透出,如同最好的羊脂玉,但她的容貌卻不因此而顯出任何温潤,反而像是極北海上亙古不化的冰川,在陽光下或許璀璨得令人心折,但也冰冷得讓人心生恐懼。
那個女人沒有佩戴任何首飾,只在間不倫不類地掛了個有了年頭的小罈子。
她習慣地撫摸着小酒罈,睨向面前的來客:“回去。”姜雲容咬住
,那人甚至沒有問一句他們的來意,可她卻幾乎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就算
跡十餘年,她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大修,僅僅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望上一眼,就彷彿要被鋪天蓋地的巨
沒頂了一般。
她躊躇片刻,狠狠一攥手心,藉着指甲刺破皮的刺痛定了定神,開口道:“前輩息怒,我等冒昧前來是因為…”
“滾。”而回答她的,只有愈發不耐煩的一個字。
姜雲容臉瞬間白了下去。
可就在這時,她聽見姜雲舒略略沙啞的聲音響起來了:“薛瑤,還記得我麼?”那女人眉尖輕挑,幾不可聞地“咦”了一聲,扣着間的罈子,低下頭來:“你怎麼會知道我?你是誰?”姜雲舒
掉的力氣一時攢不回來,便坐着不動,任她打量,口中慢慢吐出幾個字:“璧山城,方家。”薛瑤訝
更重,略略驅散了她臉上凝結的冰寒:“是你?我記得你是十七公子的…”
“子。”姜雲舒輕聲回答,“未亡人。”不僅薛瑤,姜雲容夫婦也愣住了。
許久,薛瑤嘆息道:“這麼説,十七公子最終還是不在了。”她移開目光,望向晨光微曦之下粼粼海面,神思不知飛到了何處,許久之後,忽然不合時宜地彎起眼睛笑了一下:“跟上來。有什麼事都和我説説,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寡婦,可比你有經驗多啦!”她又拍了拍那隻小罈子。
姜雲舒沉默了一會,遲緩而僵硬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木然反問:“做瘋子的經驗麼?”薛瑤不見了初時的冰冷,嘴角一,指着她搖搖頭:“真是和葉十七一樣,一張嘴就能把人恨死!”姜雲舒恍惚地笑了笑。
她哭累了,瘋夠了,連小孩子撒潑的法子都用了出來,可是有什麼用呢,早已走遠的人,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反倒是薛瑤不離身的那隻骨灰罈子喚回了她一點理智。
她還不能就這麼瘋傻下去,甚至連心灰意冷的權利都沒有,還有太多人的期待,和他們兩個人共同的願望,都等着她去完成。
無數人捨生忘死傳遞下來的一線光明,也還不能熄滅在她手裏。
初夏温暖的氣息隨着升起的朝陽漸漸滲透血脈,也終於帶走了前夜那場清醒的夢境中最後一點殘像。姜雲舒低下頭狠狠抹了一把臉,站起身。
碎石遍佈的地面劃破了她的膝蓋,幾點殷紅透過素衣裙,而她毫無所覺,蹣跚地跟上了薛瑤。密林與山石擦身而過,她忽然説:“他生我的氣了。”薛瑤腳步慢了一點,靴底在濕滑的苔痕上輕輕蹭了一下,滑膩而奇特的觸
讓她驀然生出一種説不清的
覺。她下意識地望向姜雲舒
口,兩張寄魂符中濃烈而決絕的靈元氣息幾乎要刺痛她的雙眼,她心裏忍不住啼笑皆非——兩個失去了所愛的女人,一個
間掛着愛人的骨灰罈,另一個衣襟裏藏着丈夫的殘魂…這樣的奇觀,只怕尋遍天下也再找不到了。
姜雲舒猶在自言自語:“他沒有説,但我知道,他出那樣的表情是因為生氣了…”
“生什麼氣?”薛瑤暗歎一聲,總算接了話。
姜雲舒盯着腳尖:“因為我犯了蠢,鑽了牛角尖,差點自暴自棄把自己害死。他一直是這樣,沒事的時候瞎折騰,但若真生了氣,卻自己憋在心裏…他總是這麼彆扭,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也是…”她絮絮叨叨,也不管有沒有人在聽,又或許本就不在乎是否有人在意,只是想把堵滿了口的塊壘疏解出來少許,好讓自己不至於被那些滿漲的情緒撐的四分五裂。
薛瑤大約也清楚,便並不多話,只在最後淡淡説:“下一張符裏寄存的又是另一片殘魂了,不會記得這些事。”姜雲舒的話音戛然而止。
她像是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引了心神,全神貫注地望向深山中突兀顯
出來的宅邸,目光在門楣上漆
剝落的“薛”字上打了好幾個轉,直到穿過了搖搖
墜的正門,才輕飄飄地嘆了口氣,後知後覺地附和道:“是啊,下一次就不會記得了。”無人應答,所有人都專心地看起面前蕭疏的風景來。
腳下之地,便是許多年前也曾聲勢赫赫的薛家了。
可惜如今先人已逝,榮耀不在,偌大庭院之中只剩衰草枯樹,兩千多個年頭已經耗盡了這些草木的最後一點靈,即便是
夏再至,也不再有生機重新回到它們衰朽的形體中。
薛瑤是回來等死的,雖然不知為何沒有死成,但顯然也沒什麼修繕故居的念頭,此時放眼望去,就只有她平時起居的一間屋子還算能勉強落腳,其他地方大多住滿了歡天喜地的老鼠蜘蛛。
恰逢一隻頤養天年的母耗子正在院子中間享受兒孫繞膝,被突然進來的幾個人嚇了一跳,像是隱約想起來它們這一族不大能見光,自慚形穢地瑟縮了一下,但偏偏榮養的這些年月又給它壯了膽,瑟縮到一半,覺得甚是丟面子,居然還伸出頭來,虛張聲勢地“吱吱”恐嚇了兩聲。
幾人哭笑不得。
薛瑤拿腳尖揚起一點灰土,灑了母耗子一臉:“去去!”母耗子綠豆似的小眼睛裏居然出了一點難以置信,又被催了一遍,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轉了身,帶着一窩兒孫大搖大擺跑了。
薛瑤盯着它們鑽進了一旁的屋子,皺了皺眉頭:“你們要是想留下,就自己找個沒有耗子的地方住。”姜雲容發覺自己還不如耗子值錢,差點被噎個半死,商子淇卻偏過頭,忍俊不地笑起來,深覺這位拿耗子當親戚養的前輩高人十分深不可測。
薛瑤不關心他們在想什麼,緊接着就自然而然地對姜雲舒説道:“你就先住旁邊那屋子,連葉十七你都能忍得了,該不至於忍不下幾隻耗子。”姜雲舒:“…”這怎麼聽着不像好話呢?
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情再度凝重起來。
薛瑤摩挲着容朔的骨灰罈,好似不經意地説:“和我説説外面罷,等你們安頓下來我就走。”姜雲舒愣住:“你要走?去哪?”薛瑤大笑起來,然而眸依舊冷淡:“十七公子死了,你帶着一身暗傷卻不回清玄宮養着,反而來霧靈山,難道這些都是因為天下太平麼?!”她倏地頓住,冷冷道:“兩千年前,薛家上下盡數戰死,到了現在,我又如何能給先祖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