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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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雲舒氣得快要炸開了。

可越是憤怒,心裏卻越像是被一坨冷冰冰的重物墜着,讓那些沸騰的怒火被壓得嚴嚴實實,連一丁點煙氣都散不出來。

成非依舊在一問三不知,他身受重傷,模樣狼狽,可神情卻堅定得宛如一個受盡了冤屈的殉道者。

若不是被懷淵攔住,氣得渾身哆嗦的執劍長老只怕已經將他活劈了。

就在這個時候,葉清桓忽然沉默地看了執律長老一眼。

這一眼像是個奇異的信號,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之中,姜雲舒突兀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依舊漫不經心地靠在柱子邊上,疊的兩條胳膊換了下位置,讓自己更舒服一點,這才譏諷地搖了搖頭,嘖嘖品評道:“我真看不下去啦,這位成道兄,你做戲的本事不行,還不如我。”她聳聳肩膀,慢條斯理道:“要我説,真不會演戲的話,這時候倒不如低頭閉目裝死就好啦,反正我看抱朴道宗這些前輩們都是正人君子,也不大會出些筋剝皮的花樣來審你。”成非被押着,可脖子還能動,登時轉頭怒視。

“噗…”姜雲舒又樂了,“不行,怎麼裝都不像。”她直起身來,先説了聲:“晚輩失禮了。”而後雙手背到身後,在空曠的屋子裏慢慢地踱了幾步,笑道:“你方才對沈道友裝出一副深情厚誼悔不當初之態,是為了博取同情,讓人覺得你還不至於壞到了家,也就對你還留有一點不忍。而如今假作堅貞不屈——咳,做戲太過,過去是不是聽多了坊間貞婦烈女的話本?哎呀,那個做不得準的!——罷了罷了,言歸正傳,你這樣,是為了讓人誤以為你知恩圖報、忠肝義膽,當年受過赤霄真人的恩惠,現在雖然明知要違背心意,卻還是無法拒絕恩人,甚至在她死後,也還要為她保佑一點顏面,這才閉口不言,對不對?”執律長老神微微一動,卻沒打斷。

姜雲舒脆聲笑起來,她本來生得嬌小,眉目緻,這麼一笑,神態間的疏冷之意被衝散了,竟真的有七八分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唯獨那雙在幽暗的室內愈發接近澄金的雙瞳顯出一絲詭秘,她走到成非面前,彎單手挑起他的下巴,端詳片刻,輕快地笑道:“可是錯啦!你知道你錯在哪了麼?”她歪歪頭,很快自問自答:“因為呀,如果你真的在乎沈竹塵,當初就不會為了逃跑而打傷他。留下解藥有什麼用?萬一沒人注意到,或者沒人敢用,又或者解毒時他已經毒入心脈、無藥可救了呢?所以,你這看起來重情重義的舉動,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罷了——哎,你別瞪我呀,難道我説錯了麼?”她又“嘖”了聲,將手撤回來,像是怕被成非惱羞成怒咬到似的,嫌棄地出條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沾在指尖的血,這才繼續哪壺不開提哪壺:“再説赤霄真人。我一直在好奇,你早就知道她有所圖謀,而這圖謀一個不小心便會讓她千夫所指、身死名敗,那你為什麼不勸她?最不濟最愚蠢的話,你還可以以死相諫呀。你不就是因為怕死,怕麻煩…哦,對了,又或是你也迫不及待地想從那些門歪道中得到點好處,所以才對赤霄真人的所作所為聽之任之,甚至幫着她殺人放火、殘害無辜麼?”姜雲舒説到這裏,正好擦完了手,便一撒手,把那塊髒污的帕子輕飄飄地扔到了成非眼前。

血跡最難洗淨,素白的帕子上東一道西一道地蹭滿了黑紅的污痕,眼看着就不能要了,也不知為何,成非望着那張被主人毫不留戀地丟棄的帕子,心裏漸漸升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哀。

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垂着頭,沒有人注意到他神間細微的變化,姜雲舒自然更不會在意,她拍了拍手,從頭面前徑直走過去,正好踩過了那張帕子,像是要把那些血跡給深深壓入潔白的絲線裏面一般。

成非突然忍不住失聲道:“我不是為了…”他剛説到這,驀然意識到了什麼,又把幾乎要出口的解釋生生截斷了,一字一頓艱難地説道:“你不必將,我不會中計。”執劍長老剛剛平息下來一點的怒又上了臉,似乎又想要拔劍了。

懷淵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輕輕動了下,按住了她,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果然,姜雲舒臉上毫無挫敗之,僅僅像是吃了一驚,又回過頭來:“你不是為了…為了什麼?不是為了自己的貪慾,那你為什麼要學、要用那些門歪道的法子呢?又或者,不是為了貪生怕死而殺傷同門,那又是什麼大忠大義的理由讓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對着同門師弟和所謂的摯友下手的?”她又漫不經心地笑起來:“對你這種自以為聰明的廢物,我還需要將?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成非便見着剛剛停在他面前的腳步又邁動了起來,聽見姜雲舒冰冷地嘲道:“我過去見過一個殺人奪寶的惡,他和你品差不多,做下的事情也差不多,不管你信不信,我殺他的時候可比這會兒利索多了。你以為我在用將法?呵,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要不是你的師長還有點不忍心的話,你現在早就下黃泉跟廣玄賠罪去了——我費許多口水,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為了讓他們放棄最後這點毫無意義的憐憫,別再替你找藉口,好讓你這種喪盡天良的畜生早點去該去的地方罷了!”説完,還雪上加霜地補了一句:“嘖,罔顧父母親人之仇認賊作父、為一己私利濫殺無辜的噁心東西,別的本事沒有,自視還高!”

“等等!”明知這些話不該入心,可成非還是不由自主地聽了進去,他忍不住有些發懵,也有些恐慌,掌門人對他的深恩、多年的諄諄教誨,自己在得知她劍走偏鋒時的掙扎與惶然失措,被半命令半哄誘地種下“法紋”時的委屈苦悶…一幕幕此起彼伏地浮現起來,在他腦中混亂地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讓人無法掙

而在這之中,又夾雜着他與沈竹塵兩個人的過往,他還記得自己剛上山時有多孤僻易怒,甚至極少有人願意與他一同練功演法,唯獨沈竹塵是個老好人,從沒有不耐煩,一直讓着他,鼓勵他,在他無數次夢見家破人亡的時刻而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寬他,直到後來,他終於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的硬殼中走出來,學着沈竹塵的一舉一動待人接物,也開始漸漸有了朋友,似乎一起的陰霾與噩夢都終將遠去…

可到了最後,他卻差點殺了他。

他被身後的執律弟子一絲不苟地重重壓住,半寸也掙不得,只能顫抖着深深低下頭去。

腥而鹹的體從喉嚨中滑下去,成非也不知道那究竟是血還是淚水,他曾想過無數種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解,也可以讓他堅信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出於無奈,甚至在他內心深處,甚至有那麼幾乎難以察覺的一點期待,讓他覺得若是將自己剖開在眾人面前,或許那些看起來高高在上的長老與真人們也會為之動容…

然而,到了現在,等來的卻只有摯友的決裂,還有旁觀者一句冰冷無情的“不在乎”沈竹塵受傷時那張慘白而痛苦的臉被從記憶裏翻了出來,成非終於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第一次想到,如果他下手重了一點,如果沒有人發現那瓶解藥,如果沒有人會解毒…如果沈竹塵真的死在了他手下…

他突然就忍不住懷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我是不是真的只是個無情無義的叛徒和敗類…只為了貪生怕死才裝作不得已…”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轟鳴成一片的腦海裏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那句“認賊作父”多年的夢魘倏然重生,鮮明而猙獰。

“你是什麼意思?”他突然生出了個令人恐懼的念頭,聲音開始無法抑制地發抖,艱澀地發問,“你再説一遍?”姜雲舒回過頭,帶着“這人是不是有病”的嫌惡表情瞥了他一眼,卻沒説話,立刻又收回了目光,轉向葉清桓:“師父,我還以為當時放火還要殺我的是什麼大大惡呢,現在看來也不過是這種下三濫貨,真噁心人,要不咱們先回去吧?”葉清桓從來都是個護短的人,別説他這會兒大概知道姜雲舒想做什麼,就算她是真的想要撂挑子走人,他大約也不會拒絕,於是立刻從善如地對幾位前輩告辭,大言不慚道:“小徒年紀輕,沒見過世面,今天被嚇着了,我便先帶着她回去休息了。”懷淵糟心地瞪了他一眼。

眼看着兩人説話間已經到了門口,成非忍不住用力掙動了下,背後傳來的沉重壓力讓他猛地一愣,心臟彷彿也沉到了底,他一個靈,猛地掙扎起來:“你別走!”他像是隻被鉗住翅膀的雞雛,無論怎麼撲騰都掙不背後的鉗制,徒勞的反抗讓他頭上的傷口再次裂開,鮮血下遮住了視線,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紅

成非卻似乎什麼都覺不到,他拼命扭動身體,嘶聲大喊:“不許走!你把話説清楚!”可姜雲舒卻連腳步都不曾停頓一下。

“你別走!你…咳!咳咳!”喉中嗆出的血讓成非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本能地彎下,卻又拼命想要抬頭喚住漸漸走遠的人,他腦中轟鳴不休,可心裏卻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無力從四肢百骸升起,而就在難以描述的不甘與恐慌之中,濃重的窒息成了壓斷人的脊樑的最後一點重量,黑暗與疲憊開始漸漸噬他搖搖墜的意識。

就在此時,執律長老的聲音有如天籟:“兩位請留步。”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什麼指示,成非背後的兩名執律弟子突然鬆了手。成非失去了支撐,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冰冷的地面讓他的神智倏地清醒過來了一點,他沉重地息了許久,只覺被懷淵長老打傷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就像是有人在狠命擠壓他的口,讓他連發出聲音都十分困難。

本已聽不清楚了的輕微腳步聲終於再次迴轉,慢慢地變得清晰起來,最後停在了他身旁不遠的地方。

然後,他聽見一個清淡好聽卻又十分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又是何必呢,代掌門?”葉清桓淡淡道:“無論雲舒説什麼,他都可以覺得是在故意騙他的口供。既然如此毫無意義,又何必白費口舌。”

“不…不是的…”成非緩過來一口氣,努力挪動了下,想曲起胳膊把自己支起來,但四肢上越來越重的麻木讓他失敗了,他不甘地跌回去,嘶啞地問,“你説我不顧父母之仇,認…咳咳,認賊作父,究竟是…為什麼?”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葉清桓似乎有點遲疑,而他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打斷了,成非期待卻又恐懼的女聲終於再次響起,姜雲舒吃驚地冷笑:“你還自欺欺人哪?”她轉了半圈,走到成非面前,蹲下身,帶着一種古怪的憐憫看着他:“你的父母親人不是被門歪道殺了麼?我就忍不住想,究竟是什麼門歪道呢?哦,對了,一派掌門事務繁雜,居然有空毫無目的地孤身遊歷到那麼個世俗村落,恰好遇到了屠村,又恰好救下了最後一個倖存的小孩子——不大不小,正是好調教的年紀,你猜這得是多巧合的事情?”她嗤笑道:“這些年,你眼看着她一步步越陷越深卻不阻攔,終於讓她把自己作死了,是不是也算是天道好還呢?只可惜你被捉住得太早,沒來得及照貓畫虎地也去屠一個村,再撿個小娃娃回來充作爪牙!”成非渾身猛地一震,幾乎僵硬成了一塊毫無生氣的朽木。

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反駁,甚至都沒有試圖提出一點最為微弱的異議。過了許久,一種似哭又似笑的古怪聲音從他嘶啞的喉嚨裏擠出來。

執律長老嘆了口氣。

麻木而絕望的表情從成非的臉上浮現出來,他的嘴微微動了動,低啞的聲音開始匯聚成一個又一個的名字。

大多是新入門的年輕弟子,但也有幾人位列真傳。

直到最後,成非十分平靜地説:“這是我所知道的,所有種有‘法紋’的抱朴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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