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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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太陽西沉的辰景,兩人歡喜喜回來,傻子手裏拎着兩隻野兔,那女人也洗了頭髮和臉。

原來那女人臉上有厚厚一層油泥,本看不清模樣,如今再一細看,居然彎眉細目長得極是排場。

“娘,你年輕的辰景是個好人兒哩!”花瓣兒歡喜地説。

“閨女嘴真甜,再好也比不上你哩!”那女人也很高興。這些天,花瓣兒口口聲聲叫着孃親。因為這個稱呼,她對攮死爹的這個傻子也沒了多少戒備。

花瓣兒心裏奇怪,是誰也沒法兒跟瘋傻的人鬥氣?還是對那女人傳下《安兒送米》心裏存了?那女人笑了笑又説:“啥也架不住年紀哩,哪像你長得水秀靈光的,誰見嘍誰歡喜!”花瓣兒看着她慈祥的笑樣樣,心裏忽悠一下,覺得她真有點像沒見過面的孃親,伸手將大辮子上的紅頭繩解下來,蹲身子替她挽攏了披散的白髮。那女人不好意思地説:“準像個老妖怪!”花瓣兒笑着説:“像個善面菩薩哩!”那女人恍惚地道:“當年,安兒他爹最願意摸俺又又長的大辮子咧…”花瓣兒見她言又止,忙問:“娘,他咋把你們扔下咧?你的腿咋落成這哩?還有安兒,怪好的相貌咋…”那女人悽慘一笑,慢悠悠地説:“閨女,曉得這些天娘啥都沒説不?就等你學成這天哩!如今你都會咧,安兒抓咧兩隻兔子,一會兒讓他開剝烤喜喜吃頓散夥飯。

俺還有瓶陳釀哩,從祁州帶過來多少年沒動過,今兒咱們喝個一醉方休,娘把憋堵半輩子的話説給你聽哩!”花瓣兒見她説得動情,拉了她的手一鬆一緊地磨蹭着,念想着她傳戲的恩德,不覺也是一陣傷心。

傻子的攮子快,開剝兔子的手法也,兩人説話的辰景,兩隻光光的兔子已經血淋淋倒掛在支好的木上。天黑下來,磚窯外飄着烤兔的香味。

這些天,花瓣兒隨他們吃的全是硬邦邦的紅薯面和高粱面摻在一起的餅子,乍聞到香,舌頭子底下止不住滲口水。酒是上好的祁州陳釀。

那女人打開木聞了聞,搖着頭説:“俺以為這輩子也沒機會喝它咧,老天有眼,你來咧,咱倆喝嘍它,娘也就沒心事咧!”花瓣兒疑惑地問:“為啥哩?”那女人傷地道:“這輩子還沒沾過酒哩,不曉得它是啥滋味,都説酒後吐真言,今兒俺要試試。”花瓣兒在翠蛾家醉過一回,曉得它的厲害,看到那女人“嘩嘩”把酒倒在兩隻碗裏,有心説不敢喝,又怕傷了她的心。花瓣兒看着望了酒發愣的傻子説:“你喝點不?”傻子聽完,伸手就要端酒碗,那女人一聲呵斥,嚇得他急忙把手縮回。

“不能讓他喝,有一回從河北邊回來喝點酒,整個人都瘋咧,俺罵她一句,把俺打得肋條差點兒斷兩截哩!”那女人嘆着氣説。

花瓣兒看了看他,發現他眼裏的失望,沒有説話。那女人探手擰下一隻兔後腿遞給花瓣兒,卻將一小片兔肚皮給了傻子。花瓣兒見他可憐,慌忙把兔腿給了他。傻子“嘻嘻”一笑,見那女人沒有阻攔,放心地啃咬起來。

酒勁好大,花瓣兒抿着嘴喝,抿來抿去,還是抿得舌發麻,頭暈得昏沉,臉上“忽忽”着了火。

***那女人低着頭喝,酒量似乎不小,等碗裏只剩底底的辰景,猛地抬起頭來看着花瓣兒。

花瓣兒嚇了一跳,藉着磚窯裏那盞豆大的油燈,那女人的臉更紅,眼裏全是淚光光的酒花。

“娘,你…想跟俺説啥…心裏話哩?”花瓣兒説着。

見傻子早把兔腿吃完傻愣愣地看着,又把另一隻兔腿擰下來遞給他。傻子朝她“嘻嘻”一笑,眼珠子再不離她紅撲撲的臉。那女人嘆了口氣,恍惚地道:“曉得不?

十八年前,俺…也是你這個樣樣的俊俏,有個…心尖尖上的人,俺們都在秧歌班,他還是俺的師弟哩,俺一心盼着伺候他一輩子。

本來他答應得好好的,偏偏碰上俺那喜歡學戲的乾妹子,要跟俺一刀兩斷。他成親的頭兩天,俺心裏難受得飛天不落地,不顧丟人現眼到他家大鬧一頓,還對俺那乾妹子説咧一句…比針尖還獨斷的話語。”

“啥…話哩?”那女人哭了,難過地説:“俺跟她説,你嫁給他也行,俺…給你倆四年的光陰,四年後的這天,你上哪兒俺不管,俺要他娶嘍俺!”花瓣兒驚訝地問:“四年以後哩?”那女人啜泣着説:“俺…一時氣瘋才那麼説的。一個是俺的心上人,一個是俺的乾妹子,俺…哪能那麼做哩!想想那辰景俺也傻糊塗咧,總覺着天不轉地不動咧,發嘍狠地往絕處想,就在他成親的頭天夜裏,俺把他叫到…

一家飯鋪裏,他心裏也難過,喝醉咧,回家的路上,俺…嚇唬他,説要在他成親的那天上吊死嘍,除非…”花瓣兒口問道:“除非…咋樣?”那女人端碗嚥了口酒,渾身打個靈,痛苦地道:“俺…那會兒就是傻哩,咋會想出那麼個絕念頭哩?俺説…除非讓俺成一回你的女人。

也不枉…俺喜歡你一回,你要答應,再也不讓你們…心煩咧!”花瓣兒難過地説:“娘,你咋這麼傻哩?”那女人苦笑着道:“他心裏對俺愧歉,又喝多咧,架不住俺…往他身上蹭偎,在河堤上…俺這女兒身子就讓他咧!”花瓣兒本想問她後來的事體,可是心裏替她難受,悶頭抿了口酒,沉默不語。那女人喝了口酒説:“不想聽咧?還早哩。

俺沒想到有了喜,一個大閨女咋能…生娃娃哩?別人不笑話,爹還不把俺打死?俺偷偷跑到祁州的三姨家把…娃娃生咧。六個月上,俺把娃娃…放在祁州又回來,裝得跟沒事人樣樣的。

哪想到俺那乾妹子心裏記着那句話,成親四年頭上託人叫俺去一趟,非要把男人讓給俺,説她有病瞞着哩,得的肺癆經常吐血塊子,讓俺替她接着伺候這一家子。

俺説啥也不,她跪下給俺磕頭,一口血噴出來濺咧俺一身,快嚥氣的辰景,她才説預先吃咧點豆腐的滷。

俺當時嚇壞咧,因為有那句話墊底,怕人以為是俺下的手,慌得亂咧方寸,瘋跑出門叫救命先生,一頭正碰上他進家。”花瓣兒皺了眉説:“他以為是你下的毒不?”那女人慘笑道:“那還有跑?

他心裏恨俺,黑燈瞎火的到俺家砍俺的人頭,俺膽小沒在家,可憐俺家大小五口,都做替死鬼咧!”花瓣兒驚得半天説不出話,半晌,抖顫着嘴説:“他…他咋這麼狠哩?”那女人突然抬起頭來,望着磚窯外的月亮説:“這就是冤孽!俺有心跟他説實情,可是他咋能信哩?俺剛面沒説話,他就得先把俺剁嘍。

俺一死,誰管顧孩子哩?到如今十八年咧,俺守着他給俺留的這個傻子,不敢到河北一步,俺也沒告官,咋説家人也死咧,再説…念想起他給過俺一回歡喜,不願意讓他蹲大牢哩!”那女人説完,低下頭再不言語。花瓣兒看了她的樣樣,哽咽着説:“娘,你…真是個苦命人哩!”傻子見那女人半晌低頭不語“蹭”地躥起身形,將花瓣兒面前的小半碗酒端起來進嘴裏,往下嚥的辰景,通身打了個舒服的靈。

那女人聽花瓣兒説得動情,緩緩端起酒碗又猛喝一口,醉醺醺地説:“你…真是個好閨女哩!曉得不?説出窩憋了十幾年的話,恩情也就一風吹咧,俺心裏敞亮啊,敞亮啊---”花瓣兒歡喜地説:“娘,跟俺回河北邊吧,俺伺候你下半輩子哩!”那女人搖搖頭“刷”地變下臉道:“俺跟他的恩情一斷,仇恨就開始咧!他不問青紅皂白殺俺一家老少五口這是一,俺在祁州為他生娃娃落下病,兩條腿成個細杆杆是二,他守着閨女歡喜,俺守着傻子傷心是三,他説不定又有嘍女人過光景,俺在這陰間半死不活地躲他是四…”那女人動地説不下去,花瓣兒心疼地勸道:“娘,事體過去多少年咧,咋着恩情也比仇恨好哩,別在心裏放咧。”那女人恨恨地仰天叫道:“一個人就算好好活着,能歡喜喜幾年?可他讓俺白白瞎荒咧一輩子呀!

不殺他,對不住俺這半死不活的命,不殺他,對不住他留下的這個呆傻渾愣的廢物!”花瓣兒驚出一身熱汗。

看着她噴着毒火的眼珠子,腔子裏也覺得有啥東西鼓盪樣樣地呼狂亂起來,為她慨的辰景,一把扯開了自己的脖領子。

“大…酒酒,大酒酒!”傻子忽地歡喜着嚷叫。花瓣兒見他死盯着自己,低頭一看,原來小褂被扯得敞開,出了白白的半截子脯。她不由臉一紅,急忙掩上懷,狠瞪了他一眼。傻子本沒有理會,依舊讓眼珠子發直。

那女人忽然開心一笑,盯着花瓣兒紅撲撲的臉蛋,淡淡地説:“娘讓你殺嘍他,殺嘍他的閨女!”花瓣兒見她把這句話説得那麼隨意,嚇得耳朵底子裏“轟”地爆響,兩手抖顫着不曉得往哪兒擱放。

“咋?你不敢?”

“娘,俺…”

“應下的話不能不算,你得還娘傳你《安兒送米》的恩情。”

“娘,別的行,俺不敢…殺人。”

“知恩不報,天打雷劈,你不怕遭報應?”

“…”

“聽孃的話,殺嘍他,殺嘍他的閨女!殺嘍他倆,娘還虧三條人命哩!”

“他…是誰?”

“花、五、魁!”***花瓣兒覺得正腦袋頂上炸開一個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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