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人噴嚏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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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蹲下身子看看被松明燒了的東西,險些喊叫出聲。芒種看到一層黑黑的焦粒粒,焦粒粒中有些是沒被燒壞的囫圇屍首。蚊子!
奇大無比的蚊子!芒種從記事起就沒見過這麼大的蚊子,心裏雖然驚異卻也放下膽來。他返身退回屋裏,把菜刀扔到桌上,用藍二道幕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只
出兩隻眼睛,舉着松明再次走出屋子。這太奇怪了。
哪裏憑空竄出這麼多的蚊子?正是這鋪天蓋地的蚊子合夥發出的聲響,差點讓這座固若金湯的城池,真了湯湯。
芒種理不出原因,陡然想起師傅跟他講過的一齣戲。那齣戲説漢建元三年中山靖王劉勝進京朝見漢武帝劉徹,劉勝在宴會上聽到悦耳的朝樂之後突然淚滿面。
劉徹吃驚地問他為何哭泣,劉勝趁機訴説了在中山國為王的艱辛,並説“眾煦漂山,聚蚊成雷”擔心眾人説自己的壞話,希望劉徹相信他。難道兩千年前的“聚蚊成雷”是個咒語?難道兩千年前的一個比喻,現如今得了應驗?咋會這個樣子?芒種不信,但覺得這座城池有麻煩,雖然蚊子不是厲害的猛獸,可是,多到不能斬盡殺絕的地步,人們啥事體也辦不了。
人們不敢出門做事,秧歌班不能到三十里鋪唱戲,最要緊的還是自己娶花瓣兒的事體,説不定也會被蚊子拖黃。
想想花瓣兒好看的臉蛋兒,想想她身上噴噴的香味,想想她葱兒一樣樣細白的手指和前那兩坨還沒讓他摸過的酒酒,芒種腔子裏不由迸出一股怒氣。
他大步走在通往南城門的街上,路過積善裏的辰景,彎將臨街場院的麥秸垛點着,火勢好大,通紅的焰苗苗躥成了鑽天猴猴,騰起的熱
竟把天上打旋的蚊羣漫卷過來,燒得“啪啦啦”山響。
芒種看了這稀罕的景緻好開心,小肚子一用力,一曲既悲涼又葷黃的秧歌腔口而出:劉光嘴坐上房忽然傷心,想起了死得早的二老雙親,俺的二老沒生下姐姐和弟弟,只生下劉光嘴俺自己,眾位鄉親都説俺傻個嘰嘰沒出息,聽罷此言心裏氣,一生氣俺就出門扛活去,扛活扛咧十年整俺在外面攢咧體己,回家來蓋咧幾間房子買咧幾畝地,買咧一輛小車還買咧一頭驢,買的這個小驢還懷着一頭駒,
子過得是滋扭扭兒的,可就是夜裏缺一個暖被窩的,趕得這麼巧湊得這麼妙,那天俺碰上個媒婆來提親哩,她言説東莊有個小寡婦今年二十一,俏模樣長得還真不離,三言兩語説成了事,套上俺的車趕着俺的驢,把媳婦笛兒喇叭地娶回家裏。…好一幅讓人熱血沸騰的景緻。芒種一路扯着嗓子直奔南城門,手上那把松明將沿途能點的柴草、秫秸和堆在房院旮旯的幹樹枝全都點着了,整個一條寬闊的馬道成了火的街。
他緊裹着藍二道幕的身影跑跳在火街的前面,好像騎跨着一條火龍的脖子,一路往南飛奔。
火舌在後面躥着耍他的
股,又在離地三丈高的空中飛舞,
股沒
着,天上團團飛掠的“黑雲”卻響連成片。
芒種隔着厚厚的藍二道幕依舊聞到了臭腥,他心裏有種疼痛樣樣的快意,更把葷腔甩得溜圓。…俺給媳婦施了一個禮,媳婦給俺作了一個揖,拜罷嘍天地就成咧夫
,俺把她
到東房裏,她歡喜俺也歡喜,一傢伙在炕上吱扭吱扭地不用提,俺們倆吱扭吱扭地過咧七八個子月,俺媳婦的小肚子鼓咧個繃繃兒的,俺想着讓她生一個劉門的後,沒成想“撲通”給俺生咧一個大閨女呀。…***花五魁開門乍見裹了一身藍
二道幕又舉着火把的芒種,着實嚇了一跳,直到聽他喊叫“師傅”才鬆了一口氣。花五魁回屋,芒種在松明的映照下,看到他後背上活像爬滿了癩蛤蟆。
“師傅,後背上好多包包哩!”芒種説。
“啊?咋會這個樣子?”花五魁反手摸着後背。
“肯定是蚊子叮的。天上飛的全是哩!”芒種湊上去細瞅。
“不説還不覺得癢,好刺癢鑽心!”
“俺去拔棵薄荷。”芒種跑到後院薄荷地裏扽回幾棵薄荷秧,將葉子在手裏了,又往葉子上吐些唾沫,密密匝匝地貼在花五魁背上。
“噝---”花五魁覺出一陣痛快的疼涼,嘴裏不由倒一口氣。芒種瞄瞄閉目躺在炕上的花瓣兒,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師傅,師妹膽小不?”花五魁皺了眉説:“還説哩,剛才差點嚇過去,好不容易才哄睡咧!”芒種笑笑説:“她讓師傅嬌慣壞咧,哪受嘍這陣勢?城裏媳婦、娃娃都嚎成片咧哩!”花五魁捏起一
草條,在松明上對了火説:“你確定天上響的是蚊子?哪有這麼大動靜?咋一下子就遮天蔽
哩?”芒種説:“師傅,記得你講的那齣戲麼,就是中山靖王劉勝在金殿上啼哭的那出,‘眾煦漂山,聚蚊成雷。’”花五魁顫聲説:“事體過咧兩千年也有應驗?説不準是神靈給的輪迴哩!”芒種笑着説:“哪有啥輪迴?俺來的辰景往河裏看咧,上游衝下的滑秸爛草都讓橋墩擋攔着漂浮出岸咧,一眼往西看不到頭,蚊子就是從爛草裏鑽出來的。俺本想用火把它們點嘍,水水子太多,不着哩。”花五魁看了芒種一眼,打個咳聲。芒種
下裹在身上的藍
二道幕説:“師傅別擔心,用火燒死那些狗
的不就行咧?俺來的辰景放了一路火哩,管用!”花五魁説:“火是死的,它能飛哩。等天亮喚幾個膽大的後生,把河裏的東西挑上來晾乾燒淨,興許會好些,只是又得一大陣子不敢出門咧!”芒種偷眼睨睨還在
睡的花瓣兒,悄聲説:“沒有啥大事體,俺在薄荷地裏就沒看見蚊子,敢情是怕那股味道哩,往臉上貼些葉子不就行咧?”花五魁聞聽,心中一喜:“想不到咱這二畝薄荷還能救人哩,不過…也別太張揚,僧多
少犯嘍搶,咱就用不上咧!”芒種點頭説:“俺拔些先掛在窗户欞上,也在屋裏撂些以防萬一。”芒種説着,從屋裏出來,猛抬頭瞄見城南天上有片火光,不由“啊”了一聲頓住身形。
花五魁聽到叫聲,出屋剛要發問,突見城南一團火焰騰空映着天幕,更是目瞪口呆。自古至今,護城河南岸那片土地就是埋葬死人的地界,除了辦喪事,平時誰也不敢踏上半步,就算辦喪事也得焚香避一
。
誰在城南點火哩?花五魁還沒敢往下想,後背鼓起的包包上便滲出一層白汗,慌亂間驚懼地看着芒種。芒種心裏也是疑惑不解,他先愣在地上想了想。
後來沒顧上答應師傅的眼神便兔子樣樣地竄到後院,貓扽了幾棵薄荷秧頂在頭上,順着梯磴躍上屋頂。
“咋…咋回事?”花五魁哆嗦着問。
“真着火咧,好像是師孃的墳。”芒種的嗓子有些緊。
“胡説,你…肯定看走眼咧!”
“沒。火前頭是那三棵小樹哩!”
“啊?再瞅瞅。”
“墳…墳上有…人哩!”
“人…還是鬼?”
“不曉得。兩個,一黑一白,還在火裏一跳一跳的…”
“完蛋咧,一定是她帶人拿俺來咧,要不就是嫌俺磨磨蹭蹭哩!”
“師傅,你説啥?”
“沒給她送錢唄,還有你們的婚事。這些子她總在夢裏催命,哭會兒罵會兒,説在那邊受罪咧!”
“那咋辦?”
“還能咋?天亮嘍給她燒些紙錢,過嘍明兒把你們的事體辦嘍,説啥也得遂她一回願哩!”***小晌午的辰景,三乘描金小轎顫在南城門外護城河北的大堤上,一路鑽着綠瑩瑩的垂柳和瓦藍藍的煙氣,直奔寶塔衚衕而去。
禍害過得不長,人們不敢出門,遊蕩在地面和空中的除了霧靄,就是三五成夥、結伴低飛的蚊羣。
寶塔衚衕因開元寺塔坐鎮巷中而得名。那開元寺塔本是宋朝年間歷時55載建造而成的,裏面珍藏着定州開元寺僧人慧能從天竺取回的經卷和舍利子。
塔面呈八角狀共十一層,高近三十丈,在全國也找不出比它更高的同類。因為北宋年間將士們經常登塔遠眺契丹,又叫“料敵塔”看到了塔尖上的銅葫蘆,前面馬車上的鈴鐺顛得緊碎起來,吹鼓手們鉚足勁狂了一通《紅繡鞋》。
芒種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禮帽,金花披紅綢坐在掛了薄荷秧的小轎裏,見自己成親沒有別人成親熱鬧,覺得腔子裏那份高興多少有些寡味,嗓子一癢,不由跟着嗩吶唱起了《紅繡鞋》的譜兒。
“尺、尺、尺工尺,尺六工尺一一五,一一五,尺五一五六---”昨天,芒種和三百多個膽大力壯的後生,齊刷刷在河堤上擺開陣仗,用沙杆綁了撓鈎從河裏把滑秸爛草上岸。
本來鈎出的東西濕淋淋地點不着,幸虧南街基督教神召會派人送來的二百斤洋油幫了大忙。旺火沒濕柴,攤在岸上的東西統統扔進大火裏。藏在裏面的蚊子,身法快的剛飛出來就被火苗騰上天,手腳慢的乾脆在窩裏變成了聲響。
興許芒種夜裏在街上點的那溜子火提醒了人們,各家各户都把場院裏能點的攏起了火堆。一天一宿的光景,整座城池被火燒得像一口熬幹了湯的鐵鍋,人們一時被熱得沒了去處。
最可氣的是不知哪個碎手的後生,點着了南城門下那棵老皂角樹,刺鼻的味道夥同油煙、柴煙和死蚊子的臭腥被南風一通橫吹,人們噴嚏連天,淚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