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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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那天,劉志遠走進李彥祥的病房,正巧柳明也在這裏。小靳隨即拿着一本《七俠五義》出去——大凡首長在房裏同自己人談話,他就坐在門邊看書;見護士或醫生要進病房,便立刻站起來把門響,給談話者發出警報。

劉志遠輕輕湊到李司令員和柳明身邊,壓低嗓門説:“剛才楊小姐告訴我,可能透了風了——一個本商人指定要住頭等病房,而且還要住在咱們隔壁——八號房間。他打着商人的招牌,誰知是幹什麼勾當的。院長們開醫院為的掙錢,不能不答應…你們看怎麼辦好?要不要給外甥你挪個醫院?”幾個人一時全緊張起來,沉默着。病房裏悄然無聲。

李司令員躺在枕上沉思一陣後,慢慢説道:“不能馬上挪動。那樣會更加引人懷疑。在敵人統治下,換個醫院照樣有人跟蹤——看來,保定的特務機關還活躍呢!”

“我也認為表哥現在不能挪動——第一,他的病剛好一些,還要在這兒繼續治療;第二,如果突然挪換醫院,不但敵人會發覺,會跟蹤追尋,連醫院裏,像院長、內科主任這些人也都會懷疑起來,那——我以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劉志遠連連點頭,兩隻小眼睛盯着“女兒”和“外甥”不住地眨動着。這似乎是他在考慮事情時的老習慣。

“我説説我的意見:我在這裏住院的一切手續都是合法的。我雖是江西口音,可是我的母親——舅舅的姐姐是嫁到江西去的媳婦,我來北方投奔舅舅找事情,生了病,住了院,怕它什麼!那個本人來了,我就——他不找我便罷,來找我,我就和他打太極拳…”李司令員説到這兒,了一口氣,再説話時帶出罵聲來“孃的!老子十三歲參加革命,什麼陣勢沒見過,他要想找死,叫小靳給他一刀子!”劉志遠眨着眼,盯着“外甥”看了一會兒,輕輕點點頭:“只好先照你説的辦。看看那個本人是什麼來意,清情況再想對策。可是,萬一有事,二等病房裏還有我們三位同志呀…”柳明話説:“楊小姐這個人很有正義,也有膽量,還帶着我去拜望過院長和各科主任。他們對我的印象還都不錯。那位內科主任,甚至可能看出了表哥的身分——他的醫學知識告訴他,一般有錢人,營養好的人,是不會得黑熱病的,但他卻細心給表哥治病。從他的言談中,我看出了他對我們的關心和掩護。院長這個人也不壞。教會都有英美后台,對本人並不那麼害怕。何況爸爸和英美派也有關係…”劉志遠好像已經有成竹,捻着小胡衝着女兒笑道:“閨女,現在多説無用,到時見機行事吧。你表哥累了,天也晚了,我送你回去!”一種責任沉重地壓在柳明身上。組織上給她的任務是要掩護好曹鴻遠,也要保護好從據地來治病的領導同志。現在曹鴻遠那方面好像還沒有什麼問題,華媽媽每天下午都要到醫院去看看“太太”問問晚上給“老爺”做什麼菜吃,有什麼事做。一看“太太”這裏平安無事,她悄悄説一聲家裏沒事兒就走了。所以柳明對他們那個“家”分心不多。倒是在醫院裏掩護同志的工作,常叫她牽腸掛肚…

柳明憂心如焚地跟着“爸爸”回到家裏,鴻遠已經回來。劉志遠立刻跟他談起醫院裏新發生的情況。

鴻遠聽了,沉思良久,才對着志遠、柳明,還有華媽媽輕聲説起保定當前的形勢,和他們面臨的處境:“保定這個省城,是北平、天津的門户。敵人是下了大力來保衞的。偽省長魯佔元兼警備司令,外號朱麻子的皇協軍司令也駐在這裏。不過皇協軍和魯佔元不對頭。他們這攤子裏有情報組專搞特務活動。總頭目是本顧問崗田。此人明着指揮這些組織和軍隊,暗中還掌握着另一攤特務組織,網撒得寬。那個住院的本人究竟是一般商人,還是哪個窩裏派來的?我們應當清楚。怎麼保衞好那幾位首長,更是我們當前的緊迫任務。爸爸,麗貞,現在你們兩位肩上的擔子更重了!這個陣地你們必須守住,牢牢地守住。不能叫敵人破壞掉!”劉志遠“父女”望着鴻遠,只見他面莊嚴,雙眉緊皺,眼睛盯着牆上一張鄭板橋的竹子,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麼。

柳明閃動着長睫的大眼睛,輕輕點頭,微微嘆氣。

劉志遠捻着八字鬍,只慢慢説了句:“鴻英,放心!我會盡力的。天不早了,我該走了。”説着站起身,這個小院裏的四個人,都把他送到大門口。

第二天早上八點,柳明剛上班,楊明晶找到她,説:“劉大夫,內科主任正請你呢。他叫你和內科梁大夫一同去看看八號病房住的那個本人。”

“我又不是內科大夫,去幹什麼!”其實柳明心裏倒很想去摸摸底,不過嘴裏故意這麼説。

“哎喲,姑,人家也許有外科病呢。這省城裏,自從你治吳團長那條腿有了療效,都在傳説你是‘華佗再世’。女華佗,去吧,去吧!是那個本人親口點名叫你給他看病的呀!”柳明心裏突地一驚。怎麼本人都知道她了?這是怎麼回事?但她沒有再開口,陪着內科主任和主治醫師,一同走進了本人的病房。

病人名叫西村正人,長圓臉,白白胖胖,戴着一副玳瑁眼鏡,沒有留鬍鬚,一頭濃密的黑髮光溜溜的,年紀似乎還不到三十歲,樣子倒也文雅。他見幾個大夫一同走進屋裏,不理別人,卻對柳明特別垂青,用一口利的中國話説:“劉小姐,不,應當稱呼您劉大夫。劉大夫,請坐,請坐。”他熱情地給柳明讓座,對那兩位大夫卻傲慢地看也不看,只把手一擺,算是請他們坐下。然後就問起柳明是哪裏人?在哪裏學的醫?怎麼來到保定的?等等。

內科主任不高興地坐在一把軟椅上,主治醫師坐在一張小凳上,只有柳明和這位病人挨近坐着。她避開這個來路不明的本人的詢問,向他介紹説:“西村先生,這位是我們醫院的內科主任,醫術高明,富有經驗,您是不是請他替您先檢查一下身體?”

“我有什麼可檢查的!我沒有別的病,身體壯得很。就是神經衰弱,頭痛失眠。劉小姐,不,劉大夫,只請您每天給我按摩治療一陣就可以了…”柳明霍地站起身來,氣得滿臉漲紅,兩眼直盯着西村,説:“西村先生,你也有母親和妹妹吧?或者早已有了子吧?難道對你的母親、妹妹、子也是這樣的不尊重?請你清醒點!中國的外科大夫,不是供人玩本藝伎…”説罷,她幾步奔向門邊,昂頭向門外走去。

內科主任和主治醫師都站了起來,臉上嚇得變了顏。他們都替年輕漂亮的劉大夫捏着一把汗。

西村見柳明惱火了,倒沒有生氣,反而伸出兩隻胳臂攔住她,臉上出歉疚的笑容:“劉大夫,劉小姐,對不起,太對不起了!請恕我唐突。鄙人聽説您醫術高明,所以才住到這所醫院,想請您替我治治病,實在別無他意…對不起,請原諒!請多多原諒!

這位是內科主任吧?那就有勞閣下替鄙人檢查身體,謝謝!”這場鋒,柳明沒想到是這樣開始,又是這樣結束的。從此,她就藉故躲着不見西村,只通過楊明晶和其他人瞭解這個本人的面目。但是,以後幾天,每當她空去看望李司令員時,總見那個白胖臉在和李司令員或談天或對弈。為了保衞“表哥”她不得不在這個時候留下來,細心地觀察這個本人的一舉一動。

西村一見柳明進來,立刻非常客氣地站起身來。他穿着綢料和服,顏總是鮮豔的米或棕。一口利的北京話,使柳明以為這是個“假鬼子”

“劉大夫一定很忙。鄙人自從住到這個醫院以後,病情大有好轉。這裏的內科醫生確實高明、高明!

不過,以鄙人的看法,我的病如果是由劉小姐親手治療,那就會好轉得更快了,因為您的醫術更加高明。”柳明又氣紅了臉。但她想起鴻遠和“爸爸”都批評她遇事容易動,要學會沉穩、冷靜,不管對方使出什麼姿態和花招,都應當以不變應萬變。於是她儘量改變態度,説話緩和了:“我學歷淺,經驗也很少,談不到‘高明’二字,西村先生您過獎了。”西村並不知趣,接口説:“從皇協軍那邊傳出來,您保住了一位團長的一條腿。現在全保定城都説教會醫院裏來了一位女華佗,怎麼能説不高明呢!鄙人確是為此才特地來這個醫院求醫的。”李司令員看出柳明在努力剋制,急忙接過話來,打着哈哈,半真半假地説:“西村先生,你這個人真怪。你得的是內科病,或者也可以説是屬於神經科的病。我表妹醫術再高明,可她是動刀子的,你總想找她看病,是不是走錯了門坎?你想叫她給你割一刀子才痛快麼?麗貞,那你就把西村先生送上手術枱,試試看。”

“是的,我一天不上手術枱就覺得手發癢。西村先生如果嫌盲腸多餘,我可以親手替您把盲腸割掉——其實這是個極小的手術,剛開始學動手術的人就可以作。不過為了尊重貴體,我願意親自為您刀上手術枱。”那個圓盤樣的白臉有點發紅了,那半真半假的笑容也收斂了。本人的聲音變得吐吐的:“這可不敢,不敢!我的頭痛、失眠已經好多了。只不過因為敬佩劉小姐,希望能常常見到您,向您多聆教,這對我的病,比動手術割盲腸更能發揮小姐的專長…”

“專長?

”李司令員和柳明聽了這兩個字都不暗暗吃驚。什麼“專長”?這專長二字和他割不割盲腸有什麼關係?柳明尤其氣忿,這明明又在侮辱她,拿她當藝伎…但她壓下了惱恨,裝起糊塗,沉着地不。李司令員仍然打着哈哈,叫小靳説:“醫院應當允許頭等病房裏的病人喝點酒。病鬧得我已經許久沒有喝酒了。認識西村先生很高興,趁表妹在這裏,你上街買瓶上等酒來,我要和西村先生喝兩杯。”柳明趁這機會站起身來:“表哥,在我們這醫院裏,不管你們多有錢,也得守院規。病人是不許在病房裏喝酒的。”説着,向西村微微一點頭,轉身走出了表哥的病房。

這時已是午後四時多,柳明急忙找到楊明晶,説西村這個人鬼鬼祟祟,對她顯出一副骨的又似調戲、又似崇拜的模樣;而且每天都到他表哥房裏去胡聊——也許在窺探什麼秘密。她問護士長有什麼好辦法?不然,她真怕很快會出亂子。

楊明晶知道這個劉麗貞在醫院裏是有任務的;她也清楚這個教會醫院裏已經住進了幾個八路軍的“首長”西村的住進,早已使她平靜的心懸了起來。聽了柳明的敍述,她也擔心會出事。她猜不透,西村是因愛慕劉麗貞的漂亮而來呢?還是哪個本特務機關派來的?記得有一天,西村就曾向她打聽劉麗貞結婚了沒有?家住在什麼地方?是什麼人介紹她進這個醫院當大夫的?等等。明的楊護士長都回答得模稜兩可。至於劉麗貞的家,她更沒有透分毫。不過她擔心,也許這個傢伙早已探知,有意找她核實一下罷了。那麼,這又是誰透,怎麼透的呢?他會暗中派人盯梢嗎?

這告密者是誰?會不會同西村住進這醫院的事有聯繫呢?這西村也怪,一味盯住劉麗貞,對別的事似乎不太關心,又不像是個特務…

楊明晶思考着,沒有立刻回答柳明的問話。午後,護士長辦公室裏已靜悄無人,楊明晶警覺地到門外看了看,才睜大亮晶晶的眼睛對柳明説:“劉大夫,你放寬心。咱們有辦法,絕不能叫那本鬼子對你怎麼樣。只是你表哥和另外三位病人,我心裏有點不踏實——我怕當真有狗漢告密。”

“楊姐姐,你説得對。”柳明放低聲音説“楊姐姐,我倒不擔心自己,一個小小的醫生,死了算什麼!我最擔心的也是那幾個人,尤其我表哥,那西村指名要住在他的隔壁,是不是衝着他來的呢?他真有個好歹,我,我…”楊明晶緊緊握住柳明的手,忽然趴在她耳邊説:“我有辦法了。我父親跟保定的軍界、政界,還有本人,也像你父親一樣,都有聯繫。他現在還擔任着商會副會長呢。為了保險,最好把你表哥轉到我家去住。我爸爸最近去了上海;我母親每天只知道吃齋唸佛,什麼事也不管。叫他搬到我家後花園裏,那兒從來沒有人去。只要把你表哥安置好了,二等病房那三位病人似乎還沒有暴目標,暫時不動,看看情況再説。麗貞,你看怎麼樣?”

“這個,我要和爸爸商量一下,還要徵得表哥同意才能決定。楊姐姐,你真好——真是好人,認識你太叫人高興了!”説着,柳明情不自地抱住了護士長的脖頸。

楊明晶的白臉緋紅了。她也抱住柳明的脖子,伏在她耳邊説:“我真想到抗據地裏去呢。在這兒成天跟大鬼子、二鬼子打道,太沒意思!”柳明使勁握住楊明晶的手,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她。為了李司令員的安全,她已經到了心力瘁的地步。幸得楊明晶見義勇為,彷彿一條負荷過重的船在險灘上遇到風,危急中,一葉飛舟,從上游劈波斬趕來,伸出了救援之手。此刻,柳明多麼急切地想馬上跑回家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鴻遠,徵得他的同意啊!但今天她格外小心,她怕那個西村派人跟蹤。下了班就東拐西彎地繞行了好一陣,才繞到家裏。門楣上,一塊“吉慶”二字的小牌,一如平,向她綻着笑臉——這個暗號,説明他們的“機關”平安無事。她高興極了,像孩子般蹦跳着跑進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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