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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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嗨——”我除了乾笑還有什麼可説?
“特別關係”?——好太太,你是在揭人家的痛創呢,還是醜表功?
“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輕輕諷示道:“如果講到這一點,我先得多謝你,——多謝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裏,哪裏,——我哪裏敢居功!”她的語氣真是十二分誠懇而且謙遜。
“他也好,你也好,兩好成功一雙,哈哈!”我的忍耐實在已經到了限度。有這樣沒眼的不要臉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話堵住她,誰料得到她還會放些什麼
?可是我還沒開口,她又咂
舌地説道:“希強這人,真夠朋友!告訴你,我們這次來,全虧他幫了忙呢!你想,輪船,飛機,三四個人的票價,該多少?松生是沒有什麼積蓄的,幾個錢津貼,夠到哪裏去?希強還再三要我們致意你,——他關心你;他説,你缺什麼,他能為力的時候一定盡力。你瞧,他多麼念舊!”
“哦!謝謝他,…”我隨口應着。我還看重這樣的“念舊”麼?那才是笑話。他從前害的我還不夠麼?但是聽舜英的口氣,似乎他近來很有“辦法”倒也意外。突然我聯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覺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親切地問道:“希強近來的光景很不差罷?”
“豈止是不差!”舜英眉飛舞了,但馬上一頓,改了口氣説“瞧光景是——還有點辦法。”哼,這笨蟲也想在我跟前
玄虛麼?內中一定有把戲,我非挖它出來不可。就用了反
法:“我聽説,中央——給了他相當重要的任務,難道不知道麼?”
“啊,中央——啊喲,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還撥給他五萬塊錢呢!”我隨口編造起來了。
“哦,五萬!啊喲,原來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頓住,臉有點變了,似乎曾經受了騙,幸而無意中發覺。
我卻緊抓住她這一個“也”字,立刻緊一步:“當然他也接受中央給他的任務羅!”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兩眼一瞪,彷彿用力將“他”字以下的字眼嚥了下去,隨即出手帕來,在粉臉上輕輕按了幾下。
“他——他什麼?”我裝出漫不注意的口氣,可是這位“前委員太太”只管忙着用手帕按她的粉臉,半晌,這才支吾答道:“他這人,辦事真漂亮。”我見她掩飾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經十分明白了,我也沒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單刀直入,我就用話冒她一冒:“舜英,你不用再瞞我,我們是好朋友,親姊妹似的。再説,我對於希強的想也還是不壞——不過,如果你當真不知道,那麼,我今天對你説的話,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希強——他和
汪方面也有來往!”
“啊喲,哦——哦,他和那邊有來往。可是你怎麼會知道?”顯然那驚訝是裝出來的,但也許有幾分真,因為她哪裏會想到我是隨口編造來試探她。
“當然羅,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
“你也不用再瞞我了。”她立刻很着急似的分辯道:“啊喲,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瞞了你,不得好報。我們雖則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閒居着,許多事全不大明白。當然也零零碎碎風聞得一兩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説,希強這麼一個人,未必罷?你想,沒有一點憑據,這句話怎麼好意思隨便往人家頭上套?”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無所謂。兩邊都沾着點兒的人,也有的是呀!有辦法的,什麼都行;沒辦法的,什麼都糟!”
“哎!”她模稜兩可地應了這一聲,兩手將那手帕絞了又絞,顯然是在搜索枯腸,準備再試一試她的“聰明”我卻沒有耐心靜候,就又問道:“你們這次是接了命令這才同來的罷?”不知為何,她聽了我這句話,忽然全身一跳,慌張地反問道“什麼命令?這不是一句玩話!”但隨即她悟到我這句話的意義了,掩飾地一笑説:“哦,你是指中央的命令麼,沒有。不過也見過了秘書長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我點頭,笑了一笑。舜英剛才那慌張也該有點“緣故”的罷?
沉了一下,她又説:“這裏——東西又貴又不好,生活真是悽慘。喝一杯咖啡,要兩塊錢,可是那算什麼咖啡呢?紅糖水罷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夠多麼好!希強…哦,你為什麼不想個法兒要求調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剛剛我想起了一句話,希強,——你想他——他和那邊來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別任務罷?——我不過這樣猜,你説,怎樣?”我笑了笑,不作聲。難為她居然從我所編造的那一句話裏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來了。但是她要勸我去上海呢,這是有意呢無意?
這時候,突然警報響了。她一下子跳起來,到窗前望了望,連聲叫道:“怎麼,怎麼,你這裏望不見,掛了幾個紅球了?這太危險!”
“不相干。”我懶懶地站了起來。
“你回去路遠不遠?要不,就進我們那個罷。”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回去。可是她還有心情告訴我她的住址。
警報解除,在午後一時許。我躲在防空中,整整兩小時左右。搖搖的燭光,照出一些
汗的人臉,昏眊的眼睛,信口開河的談話。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頭,一會兒將那位“前委員太太”的訪問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會兒又猜詳那正向自己包圍了來的攻勢,忖量自己的對策有無必勝的把握。覺得自己臉上發燒,額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從的前部傳來一句話:高
炮響了!滿
的嘈音立時沉寂下去,只有呼
的聲音。有一縷悲涼的味兒,從心裏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這時候一個炸彈下來,馬上完蛋,倒也痛快!”小時候常聽母親説: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場戲。
中學時代及以後,常聽得説:人生是不斷的鬥爭。
我現在是鬥爭呢,是做戲?哦,又像鬥爭又像做戲!最傷腦筋的是鬥爭中又有鬥爭,戲中又有戲。而且我到底為了什麼?五六年前,我這人,不是比現在單純得多麼?那時我心安理得,走一個人所應該走的生活的路。然而這就妨礙了誰的利益了,種種的脅誘惑,都集中在我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據説都是為了我的利益,——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現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進我生活中的第一個卑劣無恥的人,原來現在是——多謝舜英帶來這消息。想不到還有這一天,我能夠親眼見他現原形,而且,也許我還能親手對他施行報復呢!報答他當用盡卑劣無恥的手段將我“提拔”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我現在尚覺活着還有意思,無非因為還有一些人,還有幾個人,我要一一對他們報復!
從防空出來,九月的陽光和微風給我以力量。我略一籌思,就決定先到g那裏探一探空氣。像一個獵狼的人,我得膽大而機警;我想我還可以對付他,我還保留着一件可以制伏他的法寶。
然而不巧,g那裏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當差的臉不對,轉身就走,可是剛到門外,背後又追着説“請”了。難道那“客”竟為我而“迴避”麼?我預
到g也是料着我會來的,今天將有一場“好戲”果然,剛一見面,g就惡意地笑道:“小姐,幾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算約幾個人,捧一下場呢。”哦,他一開頭,就“以攻為守”那我要用“奇襲”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臉説:“我正要來和你算帳!請你吩咐當差,一小時內,謝絕來客。”
“嗨嗨,”他輕薄地笑了“一小時?小姐,太長久罷,你受得住麼?”我裝做不理會,一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這才説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幹麼你倒在幕後發號施令,對我來一個攻勢包圍?我替你想想:我是什麼人,我這樣的人,好像犯不着你大才小用,這麼費事!好罷,今天我上門來,聽候你高抬貴手!”他兩臂
叉,站在那裏只是笑。
我再繼續攻勢:“自己想一想,在這個圈子裏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紅眉綠眼睛的好漢也見過幾個;甜酸苦辣,也算都嚐了些;不過一向處世,也還有點主義:我沒有妨害人家的企圖,可是人家
得我沒路走的時候,我不能不自衞。我即使毀了也不怕,但未必一點影響也沒有。”他還是
叉着臂,站在那裏,但已經不笑了,兩眼閃閃地,正像一條狼在準備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斂,冷冷地答道:“你這番話是對我説的麼?嘿嘿,小姐,冷靜一點,不要太興頭。”
“我不對你説對誰説?我正在後悔一向太冷靜!”聲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將他上火來。
“嗨嗨嗨——”他連聲冷笑,惡狠狠地瞪視我;突然一轉身,就朝門口走。這一下,頗出我意外,我正在籌劃下一步的動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過身來,走近我面前,低聲然而滿涵威嚇的意味説道“你打算怎麼辦就怎麼辦罷,我倒要看看你的牙齒有多麼尖利!”我忍不住笑了。這還能夠瞞過我麼:隱在這樣大言之後的,往往是虛怯。我終於在神經戰上取得了主動的地位。我側着臉,嫣然微笑,曼聲説:“我的牙齒有多麼尖利,你是永遠看不見的。我向來少説話,不是還承你誇獎過麼?但現在你既然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齒,那麼,今後我在幾個人面前,倒不必再做沒嘴的葫蘆。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什麼尖利。”他沒等我説完,就大步走了幾步,在我最後的一句上他站住了,兩手緊握一下,把手指關節得必必地響,自言自語道:“該死!簡直是恫嚇!”
“不是!”我馬上接口説,聲音放重了些。
“今天不是恫嚇,只不過來換
換意見,看看我們之間有沒有共通點。如此而已!”他裝作不理會,繼續大步的走,忽然一個圈子繞到我背後,猛可的將兩手向我
部箍來;我吃了一驚,一面掙扎着站起來,一面卻聽得他格格地獰笑道:“小姐,我們的共通點就在這裏!”我明白他的意向了!這
絕倫的惡鬼!我盡力一掙,厲聲喝道“你別裝傻!”同時,我一瞥眼見他的武裝帶掛在一張椅背上,他那支手槍也在一起,我搶前一步,掣槍在手,退後一步,聲音放和平了些説:“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戰地服務過來的。”局面發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時我有什麼旁的辦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兩手叉在
前,歪着頭,向我凝視。
似乎也在躊躇。
這時候,門外來了輕輕的叩聲,我把手槍丟在桌上,就去開門。當差的報告:東屋那位客人説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們明天見罷。”我回頭笑了一笑説,就輕盈緩步走了出去。到得街上時,才覺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認我已經失敗。我對於g的估量,本來不高;希望他能夠放“和平”些,那就比“駱駝穿過針孔”還要難。我找他的目的,只是試探,——試出他是否在幕後指揮小蓉和我為難。這一點,現在已經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無困難。在這樣的環境中,除非是極端卑鄙無恥陰險的人,誰也難於立足;我還不夠卑鄙,不夠無恥,不夠陰險!我只不過尚留有一二毒牙,勉強能以自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