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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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延恩巷的武林高手羅乾的瞭解僅限於那天男孩小拐的一夕之談,像所有的香椿樹街少年一樣,我也曾渴望拜羅乾為師學習武藝,但據説那個老人深居簡出情孤僻,除了小拐以外,拒絕所有陌生人走進他的種滿藥草的院子。整個少年時代我一直無緣見識羅乾的真面目。後來我知道關於延恩巷羅乾的傳説完全是一場騙局,知悉內情的人透羅乾只是一個年老體衰的病人,他每天例行的舞刀只是他祛病延年的方法,因為羅乾患有嚴重的哮和癲癇症。這個消息曾令我莫名驚詫,但那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了,昔的男孩小拐已經成為香椿樹街著名的風雲人物,騙局的受害者也已淡忘了許許多多的童年往事。

城北的居民風聞野豬幫又重新出現,他們對此都覺得奇怪,因為野豬幫的那批少年在夏天的大搜捕中已經被一網打盡了。但是許多人家養的雞都在夜晚相繼失蹤,石碼頭的垃圾上堆滿了形形的雞,從這一點判斷確實又有少年們在歃血結盟了。

人們想不到野豬幫的新領袖是王德基家的小拐,更想不到新的野豬幫只是一羣十四、五歲的男孩。

歃血結盟的儀式是在王德基家的閣樓上舉行的,狹小低矮的閣樓裏充滿了新鮮雞血的腥味,大約有九個男孩,每人面前放了一碗雞血,他們端起碗緊張而衝動地望着小拐。喝下去,小拐説,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容違抗,你們怕什麼?人血都不怕還怕雞血嗎?

一個男孩先端起碗在碗沿上小心地了一下,另一個男孩則捏着鼻子喝了半碗,突然大叫起來,太腥了,我要吐了。你們能幹什麼事?然後小拐出乎意料地亮出了他的九節鞭,你們到底喝不喝?不喝就挨鞭子,小拐晃動着他的九節鞭説,喝雞血還是挨鞭子?你們自己挑吧。

閻摟上的那羣男孩終於還是選擇了雞血,但是他們的嘔吐物已經把牀鋪和板牆得污穢不堪,在一片反胃的嘔吐聲中小拐打開了他珍藏的白狼幫的旗幟,我沒找到野豬幫的大旗,就拿它代替吧,小拐把那面破旗鋪在地板上,考慮了片刻説,把白狼用墨汁塗掉,畫上一隻豬頭就行了,他們就是這麼幹的。

小拐的大姐錦紅這時候從竹梯爬上了閣樓,你們在上面鬧什麼?都給我下去,錦紅一轉臉就發現了滿地穢物,不由尖叫起來,該死,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壞事?閣樓簡直成了豬廄了,已經有人開始往竹梯前走,但是男孩小拐伸出他的九節鞭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誰也不許逃。男孩小拐聲俱厲,他説,儀式剛剛開始,誰也不許逃。

讓他們走,小拐你快讓他們走。錦紅忙着要清掃地板,一邊掃一邊對男孩們説,要鬧到外面鬧去,你們把我家當公園啦?

你別管我們的事,下樓去,我讓你下樓去。男孩小拐用鞭柄朝錦紅背上戳了一下,我讓你別管你就別管。

不準再鬧了,要鬧到外面去,別在閣樓上鬧。錦紅説着就用掃帚把男孩們往竹梯上趕,但是隨着一聲清脆的鞭擊,少女錦紅就像一隻受驚的鳥尖叫着跳起來,她的手伸到背後去摸她的長辮,摸到的是一隻失落的蝴蝶結和一綹斷髮。

是男孩小拐用九節鞭落了他姐姐的半截辮梢和辮子上的紅蝴蝶結。那羣男孩看見少女錦紅因驚嚇過度而異常蒼白的臉,她的嘴哆嗦着似乎想罵小拐,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説。而持鞭的男孩小拐坐在那面破旗上,眼睛裏依然噴出陰鬱的怒火,他説,我讓你別來管我的事,為什麼你偏偏不聽?

香椿樹街兩側的泡桐樹是最易於繁殖的落葉喬木,它們在濕而充滿工業廢煙的空氣裏瘋狂地生長,到了來年的夏季,每家每户的泡桐樹已經撐起一片濃密的樹蔭,遮蓋了街道上方狹窄的天空。香椿樹街的男孩也像泡桐一樣易於成長,遊蕩於街頭的少年們每年都是新的面貌和新的陣容,就像路邊的泡桐每年都會長出更綠更大的新葉。

七五年之夏是屬於少年小拐的,新興的野豬幫在城市秩序相對沉寂之時猶如紅杏出牆,引了人們的目光,在黃昏的街頭,一羣處於青期的少年簇擁着他們的領袖,矮小瘦弱的少年小拐,他們擠在一輛來歷不明的三輪車上往石灰廠那裏集結而去,石灰廠外面的空地是他們聚會習武的最好去處,就在那裏他們把校工老董的兒子綁在樹幹上,由小拐親自動手給他剃了個醜陋的陰陽頭,然後小拐用紅墨水在董彪暴在外的頭皮上打了幾個叉,據説這是被野豬幫列入黑名單者的標誌,被列入黑名單的還有其他六七個人,甚至包括學校的語文教員和政治教員。

我知道少年小拐在制定幫規和戒條時煞費苦心,他告訴我天平他們的野猜幫是有嚴格的幫規和戒條的,由於保密小拐無從知道它們的內容。他對此到茫然。後來少年小拐因陋就簡地模仿瞭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條令,稍作修改用複寫紙抄了許多份散發給大家,至於戒條則套用了一句免費的政治口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少年小拐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刺青。城裏僅有的幾個刺青師傅都拒絕替這羣未成年的少年紋身,而且拒絕傳授刺青的工藝和技術。失望之餘小拐決定自己動手摸索,他對夥伴們説,沒什麼稀罕的,他們不干我門自己幹,只要不怕疼,什麼東西都能刺到身上去。

新野豬幫的刺青最終失敗了。他們想像用一柄刀尖蘸着藍墨水在皮膚上刻豬頭的形狀,但是尖鋭的疼痛使許多人半途而廢,少年小拐痛斥那些夥伴是膽小鬼,他獨自在閣樓上百折不撓地摸索刺青技術,換了各種針具和染料,少年小拐一邊呻一邊刺割着他的手臂,渴望豬頭標誌躍然於他的手臂之上,他的手臂很快就潰爛發炎了,膿血不停地從傷處滴落下來,在王德基每天的咒罵和奚落聲中,少年小拐終於允許他姐姐錦紅和秋紅替他包紮傷口,他説,10天過後,等紗布拆除了,你們會看見我手臂上的東西。

拆除紗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他發現自己的冒險徹底失敗了,手臂上出現的不是他嚮往的威武野的豬頭標誌,而是一塊扭結的紊亂的暗疤瘢,少年小拐捂着他的手臂在家裏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條受傷的狗。叫聲使剛從紡織廠下班回家的錦紅難以入睡,錦紅煩躁地拍打着牀板説,別叫了,讓我睡上一會。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開始用拳頭拼命捶擊閣樓的板壁,整座朽敗的房子微微搖晃起來。錦紅一氣之下就尖着嗓門朝閣樓上罵了一句,我你媽,你只剩了一條腿,怎麼就不能安分一點?錦紅罵完就後悔了。她看見弟弟小拐從竹梯上連滾帶爬衝下來,手裏舉着一把細長的刀子,錦紅從小拐陰鬱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頭,抱着枕頭就跳下牀,慌慌張張一直跑到門外。

錦紅光着腳,穿着背心和短褲站在街上,手裏抱了一隻枕頭,過路人都用詢問的眼神注視着王德基家的女孩錦紅。錦紅你怎麼啦?錦紅臉煞白,她不時地回頭朝家裏張望一眼,朝問話的那些人搖着頭。錦紅不肯告訴別人什麼,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牆站着,用枕頭擦着眼裏的淚,沒什麼,錦紅牢記着亡母傳授的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她對一個追刨底的鄰居説,我跟小拐鬧着玩,他嚇唬我,他嚇唬要殺我。

少女錦紅很早就顯出南方美人的種種風情,人們認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於一灘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樹街的婦女們建議錦紅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碼可以嫁一個海軍或者空軍軍官,但是錦紅在19歲那年就匆匆嫁給了醬品廠的會計小劉,而且出嫁時似乎已經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謠傳説玉德基曾和女兒錦紅睡覺,但那畢竟是捕鳳捉影的謠言。真正瞭解錦紅的當然是她妹妹秋紅,錦紅出嫁前夜姐妹倆在燈下相擁而泣,錦紅對秋紅説的那番話幾乎使人柔腸寸斷。

我知道我不該急着嫁人,可是我在這個家裏老是擔驚受怕,我受不了。錦紅捂着臉嗚咽着説,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到底怕什麼?秋紅問。

以前怕父親,後來怕天平,現在怕小拐,錦紅仍然嗚咽着,她説,我一看見小拐的眼睛,一看見他那條斷腿,心裏就發冷,現在我最怕他。

小拐怎麼啦?秋紅又問。

沒怎麼,可我就是害怕,他遲早會惹下大禍,錦紅最後作出她的預言,秋紅注意到姐姐説話時憂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個瞬間錦紅美麗的容顏突然變得蒼老而惟悴了,這使秋紅對錦紅充滿了深情的憐憫。

那天夜裏少年小拐又出門了,王家的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他們臨睡前用椅子頂在門上,這樣不管何時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覺。凌晨時分錦紅姐妹被門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起牀一看小拐帶着七八個少年穿過黑暗的屋子往後門湧去,秋紅想去拉燈繩,但她的手被誰拽住了。別開燈,有人在追我們。秋紅睡意全消,她試圖去阻擋他們,你們又在幹什麼壞事?幹了壞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們一個個從秋紅身旁魚貫而過,消失在河邊的夜中。最後一個是少年小拐,你別管我們的事,小拐氣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紅的懷裏,然後他把通向河埠的後門反鎖上,隔着門説,這匹布給錦紅做嫁妝。

秋紅回憶起那天夜裏的事件一直心有餘悸,布店的人帶着幾個巡夜的民兵很快就來敲門。錦紅到閣樓上藏起那匹布,秋紅就到門口去應付。來人説,讓我們進去,偷布的那幫孩子跑你家來了。秋紅伸出雙臂把住門框兩側,她像一個成的婦女一樣處驚不亂,秋紅説,你們抓賊怎麼抓到我家來了?難道我家是賊窩嗎?布店的人説,你家就是個賊窩。這句話怒了秋紅,秋紅不容分説朝那人臉上扇了記耳光,我你八輩子祖宗,我讓你糟蹋我們家的名聲,秋紅邊罵邊唾,順手撞上了大門。她聽見門外人的談仍然很不中聽,一個説,王德基家的孩子怎麼都像惡狗一樣的?另一個説,一個比一個壞,一個比一個兇。秋紅的一點恐慌現在恰巧被滿腔怒火所替代,她對着門踢了一腳,高聲説,你們滾不滾?你們再不滾我就拎馬桶來,潑你們滿身是糞。

少年小拐和夥伴們偷來的是一匹白的棉布,這匹布令錦紅啼笑皆非,錦紅懷着一種五味混雜的心情注視着小拐和白布,她説,辦喜事不能用白布,這是辦喪事用的。錦紅伸手在弟弟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這個舉動意味着她最後寬恕了少年小拐。

沒有人知道少年小拐和武界泰斗羅乾的關係是如何中斷的,那種令人豔羨的關係也許持續了半年之久,也許只有短短的二三個月。我記得少年小拐後來不再談及羅乾的名字,有人追問羅乾的近況時小拐的回答令人吃驚,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説,他中風了,不行了,現在我用一隻手就能把我師傅拍死。然後少年小拐眉飛舞他説起另一位大師張文龍的故事,那是風靡一時的龍拳的創始人,武功非凡,方圓百里的少年都夢想成為張文龍的門徒,但是張文龍只賣傷藥不授武藝。他經常在北門吊橋設攤賣他的跌打風濕膏藥,賣完藥就卷攤走路,從來沒有人知道張文龍的住處,膽大的少年去他的藥攤前打聽時,張文龍就拿一塊膏藥過來説,先掏錢把藥買去,你們這幫孩子就缺傷藥了,你們打吧,你們天天打架我的藥就好賣了。當你死磨硬纏刺探他家的住處時,張文龍眨着眼睛説,我哪裏有家呀?我天天在野地裏為你們採藥熬膏,夜裏就睡在水溝裏,睡在菜花地裏。

你們知道張文龍的刺青刺了什麼?少年小拐最後向他的夥伴提出了一個熱門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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