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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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大明成化一十三年(公元1477年)。北京。

柄子監監生張巒今天格外高興,微須的白麪上堆滿了笑容。他子着案上的那本薄薄的冊子,在自己的書房裏動得坐卧不安,猶豫半晌才下定決心吩咐小廝:“你去稟告夫人一聲,説老爺今天出去會友,不在家用午飯,請夫人自便。”然後捧起那本歷盡艱辛加上機緣巧合才到的法帖,小心翼翼地掩在袖子裏,迫不及待地要去向那些酸儒們顯擺。只聽得一陣靴聲響過,人已不見蹤影。

夫人金氏自帶着五歲的獨女悦容用畢午飯,安置她進閨房歇息,自己就進了佛堂。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前腳剛出門,眯眼裝睡的小丫頭已經睜大毫無睡意的雙眼,扮了個鬼臉,狡猾一笑。據説此女乃金氏夢月入腹而懷孕所生,因此閨名就喚作“月容。”既出身於書香門第,張巒又是一介酸儒,當時膝下別無他出,便自教女兒讀書認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誰知此女從小聰明伶俐,又兼膽識過人,小小年紀就有主見。四歲時已學了數千字在腹中,因説“月”字不好,月亮只有晚間才現,鬼鬼祟祟,不正大光明,現成有典“女為悦己者容”從此就自改成“悦容。”張監生聽了認為有理,竟然也就隨她去。妙在夫人金氏常年只好吃齋唸佛,教養幼女竟也全憑夫君裁度。有這樣一對絕配妙人做父母,張小姐長到五歲時,其頑劣異常竟是無人能管了。

悦容早起已偷聽到自己母王媽媽午後要入宮去拜訪宮中使的姐妹,早就打點好心思要隨她去玩耍,因此這時哪裏能睡得着午覺?聽的房門一響,正是王氏前來打探自己是否睡。悦容一蹦下牀,一疊聲地喊疼,成功地把媽騙進了屋子。她也並不向王氏求告,只管手腳利索地把自己的長裙短襖下來,轉眼換上小廝們所穿的利落衫褲,因年幼並不束髮,就披在肩上,頭一昂説句“走吧”就要領頭出門。王氏明知自己攔不住,奈何職責所在,只得弱弱地勸一句“小泵,這樣不行的!夫人要罵我呢?”但見那位小魔女嘻嘻賊笑,突然湊到她臉面前悄聲笑語:“那麼你是願意讓我娘罵你幾句呢?還是想被趕出府呢?”説完,小手往頭髮上一順,靜觀其變。王氏知道她又要拿自己偷典主子首飾的事情威脅她了,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就算明知那件事也是小魔女設的局,但説出去誰信呢?看她母一臉沮喪,張小姐再次出勝利的微笑---真是屢試不的絕招!虧得自己聰明提前想出來,要不怎能如此屢屢得手啊!

王氏輕車路到了養蜂夾道的安樂堂,看到一起來京討生活的姐妹自然有許多閒話要説,所以敬請那位小小姐自己隨便玩耍,反正就憑她只要不欺負別人去,絕沒有被人欺負之虞。兩人長篇大套地説些家長裏短、內宮八卦,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時辰,不有些疑惑今那位小祖宗何以如此安靜,沒來聒噪他們一聲兒呢?兩人都有些納悶兒,趕緊出來看看。一看就傻了眼,這滿院裏哪有孩子的蹤影?

兩人也不敢聲張,只偷偷到各處尋找,還要瞞着人,不敢明説,只瘋找了快兩個時辰,卻一無收穫。王氏見事已至此,不敢回來通知主人,竟懼罪逃亡他鄉了。

張監生夫婦見女兒半未歸,便要找媽問話,結果連媽也不見蹤影,便知有些不妥。派人尋找,回來都説:連點兒音訊都沒有,兩人像是憑空消失了。張監生夫二人結縭至今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夜想念?料是那媽拐帶小姐而去,究竟也沒得罪過她,何以如此往人心上刀?雖然託人四處查尋,也知似大海撈針,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嘆人間事樂極生悲今方信,萬般懊悔也枉然。

養蜂夾道盡頭的安樂堂前,一小小孩童正蹲在牆角,專心致志地把從槐樹上敲下來的槐蟲喂螞蟻,看一羣螞蟻蜂擁而上,把個青蟲裹得密密麻麻,眾口齊下,咬得青蟲劇痛打滾,壓破肚皮的、摔斷胳膊腿的螞蟻轉眼就被新的一羣踩在腳下。戰況慘烈,小童看得出神,不覺影西斜,暮瀰漫。

突有細微呻之聲傳來,不由讓全神貫注的小男孩兒抬頭四顧,眼前並不見有人,循聲找去,聲音乃是從另一牆角所堆的柴草下發出。那孩子心中害怕,急切入內喚來自己的母親來看。掀開柴草,先入眼簾的是烏溜溜一雙靈動美目,美目的主人乃是一身穿小廝衣衫的小小女童,雖然衣領及臉上血跡斑斑,倒看不出血來自身上哪裏,看其神也並不驚怕,只是臉有些蒼白。

紀氏看這小女兒長符肩,又着男裝,不由把眼睛向自己的兒子身上一溜,像是想起什麼,心突突而跳,忙扶她回房,暫且找出兒子的乾淨衣服教其換上,又替她稍作梳洗,才令她坐下,慢慢套問她姓甚名誰,家住何地,父母是誰,那小女童卻一概搖頭説“不知道。”要知道原來的小魔女此時早已香消玉殞,這五歲孩童體內藏的魂魄正是異世而來的江笑妍。用一副二十四歲的頭腦掂量忖度目前的情況,是敵是友尚且不明,和盤托出似乎不妥當,更何況自己除了知道這副身體姓張外,其他也是一無所知,想説也沒什麼説的,只好用不知道來搪。倒黴的是一來就不知怎麼得滿身滿臉血,自己又覺不到哪裏疼痛,可見這些血應該不是自己的,別是被當做妖怪潑了狗血吧?越想越怕,加上自己的確是來自五百年後的一縷幽魂,不免做“鬼”心虛,兩股戰戰,幾乎想要拔腳逃走。紀氏看她臉凝重,不似孩童,心下訝異,突然又見她發起抖來,這個樣子倒又像個受驚嚇的孩子了,不由暗怪自己多疑,忙叮囑兒子在屋裏陪伴小客人,自己匆匆忙忙走出去。

這位紀氏正是後來的明孝宗的生母。七年前寵冠後宮的萬貴紀知道她懷上龍種後,命令宮女銀屏為她墮胎。所幸銀屏心生惻隱,不忍下毒手,便謊報説她是“病痞”並未懷孕。萬貴妃不放心,下令將她貶居至老病爆女等死的冷宮。在萬貴妃的強權陰影下,她在這安樂堂偷偷生下了朱佑樘,萬貴妃得知後又派門監張去溺死新皇子,但張卻冒着生命危險,幫助她將嬰兒秘密藏起來,每用米粉哺養。當年因年輕氣盛掌摑萬貴妃而被廢掉的前吳皇后也不時前來幫忙照顧嬰兒。萬貴妃曾數次搜查都未找到,就這樣朱佑樘一直被偷偷養到今天已有六載。而賠上許多命才保住的這一點成化皇帝血脈,今天竟然又差點命喪黃泉。那個不知來歷的小女兒顯然是被當做小皇子遭了萬貴妃爪牙的毒手,怪在她滿身是血,竟然逃過一死,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百思不得其解,乾脆前去和吳皇后商量一下,看來萬貴妃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定要想辦法讓自己的小皇子走出養蜂夾道,走上朝堂,由他的父皇去保護他才是上策。

至於這小小女童遭此大難竟能神鎮定自若,舉止謙和有度,想必不是尋常女子,堪做皇子良伴,同時慢慢替她尋找父母,送她回家,畢竟此地不是久留之處。

這廂裏江笑妍看那小寶寶雖然面不是一般孩童的紅潤可愛,氣質裏卻有着隱藏不住的沉靜高貴,那種不健康的蒼白反倒使他顯得更加質比冰玉,不由心又起,雙手不由自主就撫上他的小臉,但覺觸手滑膩,粉粉,果然是個小正太,自己的侄子和他一比簡直是給他提鞋都嫌寒磣。那位寶寶似乎對她的碰觸並不反,她便順杆兒上又去‮摩撫‬那一頭垂至間的烏髮,更覺柔軟如絲,手更佳,不大樂:今天真是賺到了,不枉做了穿越女啊!

她自己並不知道她的這些舉動在別人眼裏不過是孩子心,那小皇子自出生到現在從無玩伴,突然天上掉下個小妹妹陪他玩,豈有不高興的?並且從她的‮摩撫‬看出來她蠻喜歡自己的,小小心靈第一次有了動和擔憂,只怕她又會憑空消失,所以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任由新朋友大吃自己豆腐。

直至晚間休媳,兩人竟然如之前商量好的一般異口同聲請求紀氏允許兩人住在一處。在江笑妍,不過認為小孩子比較容易對付,就算天時、地利、人和自己一樣不佔,自信憑她二十四歲的智商對付一個六歲孩童綽綽有餘,説不準童言無忌能讓她發現點小線索。當然了,摟着這樣一個小正太呼呼應該也是蠻愜意的一件事了(鄙視,強烈鄙視,老少通吃啊在小皇子豬寶寶,好不容易有個喜歡自己的玩伴,一眼之下就恨不得夜守着她,哪捨得離開一晚上,那得是多少個時辰哪?萬一早上一醒來她又不見了,他可不能保證不哭。在紀氏,看到兩個孩子如此親厚,兒子第一次出那麼懇切的神,哪裏還忍心傷他的心?

從此往後的短短一段幸福時光裏,江笑妍自認為在兢兢業業地當保姆,哄孩子,教他唱小兔子乖乖,教他畫米老鼠,晚上給他講小王子的故事,把前世伺候小侄子的那一套發揮得淋漓盡致,哄的那豬寶寶一時半刻離不開她。豬寶寶更是成了她的跟蟲,有江笑妍的地方方圓三步就一定能看到一臉燦爛的豬寶寶。

直到一月後的那一天來臨。前面提到的媽王氏的姐妹正是做着往安樂堂送東西的活兒,因為張小姐在此走失,她怕惹嫌疑很久不敢來走動。後來也沒聽到宮裏有什麼張小姐的走失和這裏有關係的傳言,她便領了個差事又到這裏來了。一進院門這個宮女就嚇得差點尖叫起來,那在地上蹲着亂塗亂畫的可不就是杳無音訊的張家小魔女嗎?慢慢走近仔細觀察,不是她又是誰?宮女只覺得心頭撲通撲通亂跳,不知怎麼按捺下去。看到一旁經常見到卻一直不知其身份的小男孩彎着正看得有趣,她一下子有了主意:還是去找紀氏打問一下,看是怎樣再做道理吧。

紀氏聽説這小女童是張監生的小姐倒也沒有驚訝,因為並不出她所料。既然已知來歷,即刻送她回家讓她與父母家人團聚才是正理。可是看到兒子和那古怪靈、大異常人的小姑娘玩的如此難解難拆,這麼當面把兩人硬生生分開似乎心下不忍。莫若待晚上孩子睡後,把張小姐悄無聲息地送走,似乎更妥當一些。那宮女能遇到張小姐本就是意外之喜,當然滿口答應,自去安排人通知張監生一家。

夜間戌時,兩個孩子早已睡。紀氏親去抱那小女娃,看兩個孩子並頭而眠,睡相甜美,同樣是粉妝玉砌的面孔,同樣是濃密翻翹的睫翅,突然覺得兩人長得真的好像。也正因了這份相似,自己的兒子才逃過一劫,而那代人受過的小女孩竟會大難不死,也許正是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這個孩子説不定就是上天派來襄助皇子的。這樣一想,紀氏不由心中一動,靜候片刻,取下頭上唯一做裝飾的青玉蝴蝶,輕輕進自己親手為小女童縫製的衣服裏,然後似乎怕自己會捨不得放手,緊走幾步把那軟軟的小身子放進另一位夫人懷裏。她不知道這位夫人正是張小姐生母金氏,她更不知道的是她們之間還會有那麼深的淵源,可惜她現在不能先知先覺,後來卻永遠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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