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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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君粹質人稱絕,金玉良材須細琢。

大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秋。乾清宮。

農曆九月在自然界正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季節,鄉野間處處是歡聲笑語的秋收勝景。朝堂國政似乎也沾染上了這無處不在的豐收喜悦,對後世影響巨大的《大明會典》湊趣般地在此時完成。這部彙編皇朝典章制度的皇家修著是在弘治十年(1497年)由弘治皇帝親自下令編撰,大學士徐溥被任命為編修的總裁,經過五年辛苦蒐集整理而成。應當説這部會典的編定為弘治朝的制度建設提供了一個基礎,而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弘治天子又有過許多制度創設,例如規定太廟的廟製為“各室一帝一後”此項太廟制度就一直傳至封建王朝結束。

想到這部會典可能給後世帶來的巨大影響,佑樘自然十分高興,簡直有點不知如何排遣這種興奮的心情。晚朝後,他特意着人將與自己意趣相投的宮廷畫師吳偉叫來,當面一揮而就一幅秋意圖,似不耐煩聽吳偉那些毫無新意的阿諛之詞,直接叫懷恩拿來幾匹綵緞和這幅御筆丹青一併賞賜予他。吳偉不知喜從天降所為何故,只知無功不受祿,手裏被硬進一大堆東西,猶自直着眼睛發楞,連謝恩的禮數都忘得一乾二淨。佑樘雖不能猜得吳偉的心思,卻突然想到另外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大臣們知道此事後的反應---定然是先沒完沒了當做件生死攸關的大事熱烈討論,説什麼帝王所具備的學識應當集中於對倫理的把握和對歷史的領悟,而不是詩文¢畫、琴瑟之類小技等等,次便免不了要忍受言官們那些讓人耳朵起繭的嘮叨。唉,誰讓自己老抹不開面子,不願用身份壓制這些士大夫,處處想給他們留情面呢?這下倒好,這些窮酸們被自己慣得鼻孔朝天,斜眼看人,從不知道自己這個堂堂天子偶爾也是需要點好臉的。罷了,自己反正一貫孤掌難鳴,只好萬事小心一點,讓那吳偉不管是藏着還是掖着都趕緊拿去,別讓那些酸腐的書生們知道就是了。

打發走吳偉,佑樘依然不能靜不心來批閲那些沒完沒了的奏章---批了十幾年,是個人都會煩的,更何況這幾年天下清平無事,摺子裏就盡講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廢話,老百姓丟只雞地方官都能洋洋灑灑扯上老半天,簡直是把他當成老媽子使喚。當老媽子誰不會啊?家裏現有的一幫孩子還不夠他心的?對了,此時不妨去看看那位接班人近幾來學養究竟有沒有長進!每光聽李東陽、劉健幾人誇讚太子聰明強志,前一天講官所授之書次便能掩卷背誦;數月之間,能將宮廷內繁瑣的禮節瞭然於。太傅自得表功,難免誇大其詞,不過據自己幾次問視學業時所見,那十歲的孩童率領宮僚趨走送,中規中矩,確實有一代賢明之君的風度。而這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嫡長子好像的確不同凡響,他的生辰用干支表示是辛亥年甲戌月丁酉申時,按照時、、月、年的順序讀就與地支中的“申、酉、戌、亥”的順序巧合,在命理上稱為“貫如連珠”主大富大貴,與太祖洪武皇帝的生辰極為相似。當年悦容説是夢白龍入腹而生厚照,依照傳統説法,白者乃主西方,為兵象。這小孩子生好動,自幼貪玩騎,看來全力將他培養成為太祖一樣文武兼備的曠世聖君並非空中樓閣啊!

這麼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走近大本堂,此處正是皇子們常讀書之所。只因成化朝的皇子業已長大離宮,弘治皇帝子嗣單薄,宮中唯有太子一人在此讀書。佑樘認為學習時有一二知己一起各抒己見,互相切磋,學業必能突飛猛進,因此不拘一格地特意降旨遴選若干與太子同齡的王公大臣之子入宮伴讀。

只因今乃是半月一次的休息之,孩子們都放了學,卻並不各自歸家,依然聚在院裏一處玩耍。佑樘遠遠就聽得宮牆內喊的、叫的、哭的、笑的吵成一鍋粥,不由心下詫異,信步走近一看,只見七八個孩子圍成一圈不知在鬧些什麼。看他走來,眼尖的一個大叫一聲“皇上來了,快逃啊!”轉眼眾頑童作鳥獸散,包圍圈外只剩下自己的兩位小鮑主還呆愣在那裏,圈裏的地上躺着的看似佑楠十二歲的長子朱厚琨,此時渾身是土,髮髻散亂,滿鼻子滿臉都是鮮血,面目都看不真切。而那位依然騎在他身上作威作福的卻正是自己夢想中未來的“曠世聖君!”一路想得雲裏霧裏的弘治天子一眼之下就變成風裏雨裏,只覺得全天下的涼水都招呼到自己身上了,情不自要打個寒戰,心道:難道真是樂極生悲,連天家也不例外嗎?饒是佑樘一貫温和遷就,孩子們都不怕他,誰承想今從雲端裏突然掉進雪窟,此時的臉又能好到哪裏去?太康和永福看父皇臉不善,不敢多言,反正事不關己走為上策,互相使個眼,手拉手溜之大吉。佑樘無奈搖頭,長嘆一口氣,示意跟在身邊的凌寒將皇侄拉去稍事梳洗,好生送回家去,這廂再親自發落自己這位出息大大的國之儲君。

佑樘黑着臉跨進坤寧宮時,一歲多的永淳公主正在地上蹣跚學步,看爹爹進來馬上裂開沒幾顆牙的小嘴咯咯嬌笑,一邊張開雙臂,跌跌撞撞地向他撲來。佑樘生怕她跌倒,趕緊快步上前抱她入懷,親親她粉的小臉,一邊問道:“怎麼一人在這裏?家家呢?”悦容此時正好從後面轉來,聽佑樘問起,在他身後笑嗔道:“天下哪有你這樣寶貝孩子的?半分鐘都不能離人?小孩子經摔經打才皮實,像你這樣恨不得天天把他們抱在懷裏以防跌倒,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成人?傲霜,你來抱走淳兒,讓皇上歇息一下!”一展眼才看到太子倚在門邊神情沮喪,不是平摸樣,悦容不免在心裏犯嘀咕,遂走上前將他拉進門來,小聲問道:“你又做什麼事讓你爹爹生氣了?”這邊未及答言,那邊佑樘已在榻上坐下,板起臉道:“太子,你過來,朕有話問你!”悦容第一次在寢宮裏聽佑樘用這種口氣説話,心裏一跳,不由擔心地看向自己唯一的寶貝兒子。朱厚照自知是禍躲不過,硬着頭皮走近幾步,在父皇腳下跪倒,低頭不語。佑樘忍氣問道:“説説看,今所為究竟錯在何處?”厚照悶不吭聲。看兒子不像平神采飛揚,佑樘到底有些不忍心:畢竟太子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這個年齡的男孩兒以打架鬥毆來發過剩盡力也是常事,似乎沒有必要過於苛責,當下緩和語氣道:“照兒,你這樣做可對得起爹爹的期望和太傅們的教誨?”厚照知道雷聲已過,並無大雨,暗自慶幸再次輕易過關,馬上巧舌如簧道:“爹爹放心,孩兒一定不會讓您失望。今之事是厚琨有錯在先,他自認為比我大上一歲,便不服我管,竟敢對堂堂太子出言不遜。我已經警告他‘本太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可他就是置若罔聞。我當然不能再任由他以下犯上,自然要教訓他使他懂些禮數,以防他以後鑄成大錯,殃及皇叔!”佑樘聽他三言兩語把責任全推給別人,自己倒是抖落得清白無辜,如此狡賴怎能縱容?剛壓下去的火氣又熊熊燃燒,怒道:“一派胡言!你是從哪裏學來這些歪理?難不成是你的太傅教你的?”厚照自認護身符在旁,依然洋洋得意道:“是母后教我‘拳頭裏面出政權’,還説‘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還有那個什麼‘大丈夫行事要快意恩仇,該出手時就出手’,還説‘無毒不丈夫’…”厚照在這邊不知好歹、滔滔不絕,那邊悦容早急得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巴,當下在旁跺腳恨道:“那前半句‘量小非君子’你怎麼不説?母后還教你‘做人要厚道’,你怎麼全忘了?”厚照常耳濡目染,鬥嘴本領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即接口道:“可是母后接着就説無論何時何地老實人就是吃虧,就像…”偷眼看看自己父皇的臉不是很好,而且非常不好,噎了半天才就此打住不説了。

悦容自嫁得才貌仙郎,事事遂心,平裏恨不得連吃飯都讓傲霜代為斟酌。和佑樘相處久,情分匪淺,早知他待自己毫無二心,哪裏還要再去處心積慮與自己的親人勾心鬥角?即便是一頭猛虎,假若被關在籠中逸樂三年,也會忘記自己曾是獸中之王的身份,更何況悦容自忖無才無德卻能在生活中有如此成就,不是“傻人有傻福”又是什麼?既然認準這個理兒,悦容便乾脆把自己的腦子束之高閣,堅持將有一説一進行到底,行事更為隨心所,最後殃及下一代的教育也就在所難免了。

説起來佑樘這位中興之主的過人之處莫過於把自己的臣工捧得像老太爺,把自己的皇后縱得像小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慣得像…更小的孩子,捨不得一點風雨灑到他們頭上,只苦心勞力自己一個人,十幾年如一地奔忙卻依然不讓人聽到半句怨言。

可是他這樣做,就算不説對別人影響如何,對自己的接班人來説是不是有點教育失當呢?想當初自己曾建議凌寒教授太子武藝,凌寒出乎意料堅辭不就,説什麼自己武功走的是詭譎一脈,與帝王恢弘氣度相悖。帝王武學當以強身健體為要,學一點兼有修身養功效的防身之術既可。當時自己雖內心不悦,卻不便勉強,只好將此計劃擱淺。如今看來凌寒的先知先覺倒是在他之上,否則太子心尚未養成,卻已有絕技在身,豈不比今更加任妄為,説不準能做出草菅人命的禍事!

佑樘看着自己有幸擁有的這一對活寶,無力得連氣都不知該怎麼生了---佑楠真是倒黴,自己年少時挨悦容打,如今自己的兒子再挨悦容的兒子打,真是一輩子沒法翻身了!不行,這大的是山河易改本難移,就算從來不能母儀天下,究竟也沒多少人以她為表率,倒是礙不着什麼大事;小的可不能任他胡為,山河社稷可不是什麼小事。心內五味雜陳地看着依然跪在腳下的兒子,佑樘習慣地伸手‮摩撫‬着那一頭柔順的黑髮,温言誘導道:“身為人君,自當以德服人,恃強凌弱豈是君子所為?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向更是匪類行徑,不足為人欽敬。你平即便不能嚴以律己,至少再不要像今這樣橫蠻霸道。你若長此以往,今後怎會懂得親賢臣遠小人,叫爹爹如何放心將這大好河山和億萬子民予你手?太傅們誇你聰慧,想必大道理你知道得不少,此時你便回去好好反省今之事,明一早親去你王叔府上致歉。你可記下了?”看到兒子點頭諾諾而退,悦容自知馬上就輪到發落自己了。難的是罪證確鑿,估計不易狡辯身,當即訕笑道:“…那個啥!這個點兒了,萬歲爺想必餓了,我這就去幫傲霜給你收拾點兒清淡小菜,順便照料一下淳兒!”説完也不等他發話,慌不擇路地向門口奔去。佑樘看自己的皇后娘娘多年來在心機上不光毫無長進,反倒一落千丈,不又氣又忍不住要笑,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掩去笑意道:“傲霜不是在後堂嗎?皇后娘娘難道在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寢宮也會轉向?”悦容並不理會他的嘲笑,只管健步如飛往外走。眼看就要出門,只聽佑樘在後長嘆一聲道:“皇后娘娘如此不辨東西,看來這次南行的確不能帶你同去了!”悦容一聽他話中有話,立馬好奇地停下腳步,再聽到“南行”兩字,忍不住啊想聯翩,那得住他再説“同行”一詞,當下心花怒放,轉身飛一般飄回到皇帝身邊,十八般武藝齊上陣,使盡渾身解數,勢必要將天子一舉拿下。戰況“慘烈”戰果輝煌,不能目睹,恕不多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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