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萍梅詞話》對《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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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萍梅詞話》對《紅樓夢》的影響《金瓶梅詞話》對《紅樓夢》的影響非常大。大處來説,都是將故事放在一座大院子裏,裏面人物眾多、關係複雜,又向外伸展,連接更廣闊的社會舞台,甚至牽涉到權力高處和皇帝那裏。這樣一來,一個家庭或者説家族的瑣事,成了一個社會的縮影,反映的是一個時代各個層級的人羣的生存狀態。觀一家人而知眾生相,觀一部書而知天下事,兩書都有同此之妙。

細處來看呢,兩書又巧合重重。兩個大家庭的院落裏都有豪華氣派的花園,連許多園景的名稱都是相同的:荼蘼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藥圃…在這園景下,男男女女們賞花觀景、棋牌遊戲、賦詩飲酒、嬉笑打鬧,演繹出一場又一場的故事。《金瓶梅詞話》裏有琴童兒、棋童兒、書童兒、畫童兒四個小廝,《紅樓夢》裏有焙茗、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琴棋書畫、焙茶伴鳥、侍花草,傳遞出同樣的意韻。兩書又有相同的人名,如來興、來旺、來旺婦、李貴、、金釧兒、玉釧兒;相似的庸醫,下的都是“虎狼之藥”;相似的場景如奢華喪禮、豪華酒宴,席前的伴唱、請點曲目;都寫到了宮中的貴妃娘娘,讓這塵世中的有錢人又都扯上了皇室的瓜葛;更有“謅斷腸子的”、“不當家化化的”這類特徵語言。整體上來看,兩書的映襯關係隨處可見,不經意間就會出現在你眼前。

西門慶家裏有四個家樂,梅、、玉簫、蘭香,她們分別是金蓮、瓶兒、月娘、玉樓房裏的丫頭,平時在各自主母面前侍候答應;一有客來或酒宴,她們便在席前演唱遞酒。這四個女兒是丫頭堆裏出眾的,容貌美麗、氣質温雅、可堪調教。丫頭的分配也與主母的身份地位一致。雪娥是月娘帶來的丫頭,扶正做了第四妾;嬌兒是女出身,沉滯肥重,只不過來得早,做了第二妾。這兩個人一向不受西門慶寵愛,房裏的丫頭一如主母,無法充作家樂,所以四個家樂來自這個家庭裏唱主角的一三妾的房裏。賈府裏也有十二個女孩兒學唱,因為朝廷老太妃薨逝,各官宦家守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遣散,這十二個學唱的女孩兒便有的回家,有的分配給各處做丫頭,芳官就是這樣來做了寶玉的丫頭。一,趙姨娘滿嘴罵芳官“學戲的”、“娼婦粉頭”,芳官回擊“我就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她們説的就是這一段家樂生涯,按那時觀念,做丫頭、做家樂都要強如四處賣唱的戲子。

《金瓶梅詞話》寫活了各種人物的心理,尤其是女人的嫉妒心理,是對一些難以言傳的複雜生活現實的複製和活靈活現的再現,詞話作者是摹寫細微生活的絕妙高手!潘金蓮為爭寵先後與許多女勾心鬥角,李桂姐、宋蕙蓮、王六兒、如意兒、孟玉樓都曾是她的矛頭所指,她的手段多樣,策略是一頭就打。李瓶兒被鬥爭的鋒頭所指,則是在潘金蓮得知了她懷孕的消息之後。潘金蓮總是找碴,語帶譏諷,話裏有話。她坐冰涼的瓷凳,吃冰水鎮的果子,只説“不怕冰了胎”,得瓶兒滿臉緋紅;她説“吃個雙盞兒”,意指之前書童兒送酒菜來,瓶兒吃過一席了,連和她、西門慶一起的這席就是個雙席了,西門慶不知情,所以沒有聽出裏頭的滋味。這樣的情形又見於《紅樓夢》裏,三十回寶釵借李逵《負荊請罪》一戲譏諷寶玉向黛玉賠不是,其中的奧妙曲折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旁邊的人只聽到了這些話的表層意思,對説話人的烈和暗中使勁則是一臉糊塗。

我們説《紅樓》對《金瓶》的借鑑,決不是簡單的模仿和步趨,而是總體全面的啓發,浸透在骨子裏的神似。雖然《紅樓》説的是另一樁事情,可是從她的手法筆觸,我們分明看到了《金瓶》的影子。難怪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古今都不斷地有欣賞者訴説,他們從《紅樓》裏品出了《金瓶》的懸機。這些機巧分佈在什麼地方,有的可以撿拾出來,有的只可意會,文字不易表達,或者説表達清楚要耗費大量的筆墨。這就是《紅樓》的高明處,她沒有生搬硬套,而是更多地取其意境和手法。兩者比較,並不是要將兩書分出個上下高低來。文字煉上,《紅樓》明顯優化,青出於藍而更勝於藍;語言生動口語化上,《金瓶》老幼咸宜,更易被説書者和聽眾記住。書裏許多人物説過的話,讀者只要讀過一遍,就可能口而出。《金瓶》出現更早,起着現代白話小説的開創作用;《紅樓》承上啓下,給後人展現了文字的神妙和當。

本的是,兩書貫穿了同一主線,即大家庭的盛極而衰。隨着西門慶的死亡,這個大院裏的人便是樹倒猢猻散,小廝逃走、丫頭被賣、夥計背叛、寡婦改嫁。一片肅殺中,也不是萬木皆凋,而是命運的大淘沙中各有沉浮,這又符合生活本身的規律。梅本是西門慶家裏的丫頭,後來嫁給周守備,又生下兒子金哥兒,被扶正做了大娘子。她在月娘大勢已去、萬般無策的時候,幫助要回了被平安兒盜走的典當首飾,羞辱了吳典恩。月娘深懷,盛邀梅在西門慶忌、孝哥兒的生——正月二十一這一天上門做客,這便是九十六回的《梅遊舊家池館》的彩一章,這是梅揚眉吐氣的子。這一天到了梅才姍姍來遲,且不管全身裝束,只看她頭上:“戴着滿頭珠翠,金鳳頭面釵梳,胡珠環子。”記得梅還是做丫頭時,算命的説她將來“戴珠冠”,月娘不信,説有珠冠輪不到她來戴,沒想到梅再一次踏進這個院門時,真的頭戴珠冠,成了身份高貴的正房夫人。時來頑鐵也生輝,打牆板兒翻上下,拐米的倒做了管倉人,這一類詞語經常在書裏出現,掛在人物的口上,是當時人看到了許多活生生例子後的嘆,是人生變幻無常的集中寫照,只是沒有想到會出現在眼前,發生在自己身邊,應驗在梅身上。隨着梅舊地重遊的視線,我們眼前展現了一幅破敗的花園景象。

“石口蛛絲結網,魚池內蝦蟆成羣,狐狸常睡卧雲亭,黃鼠往來藏閣。”石裏,西門慶曾經領來宋蕙蓮過夜,陳經濟引誘潘金蓮看蘑菇;水池前,西門慶和眾妾們觀荷賞魚,渡過暑的消夏時光;卧雲亭,吳月娘曾帶領眾姊妹鋪毯而坐,鬥牌下棋,投壺飲酒;藏閣,西門慶會見友人,圍火聚談,賞雪豪飲。這些人聲鼎沸的地方,如今幽狐往來,成了鬼的樂園,一見之下,令梅惆悵莫名,也讓讀者們唏噓不已!

隨着金兵南下,月娘一家鎖了前後各處的門院,倉皇逃離,路途驚恐,命朝不保夕,這時西門大院裏的這羣人的人生陷入了最低谷。任何事物又都一樣,每到寒之極處,便是否極泰來。不久兵虜又退回北邊,吳月娘帶領一家人回到了家裏,查點東西都沒有丟失,便打開院門,重過月。而一個最重要的人卻沒有回來,他便是月娘的兒子,西門慶的唯一繼承人孝哥兒。孝哥兒出家當了和尚,玳安改名西門安承繼家業,奉養月娘到老,這個組合的家庭便又有了些起,重現了幾許新的氣象,這個西門大院又維持了下來。

這樣的結局手法被《紅樓夢》所沿襲,寶玉這個榮國府的繼承人出家了,但是查抄的東西退了回來,賈蘭中舉,這個龐大的家庭又升起了幾許生機的希望。有人説高鶚續寫的結局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不過寶玉出家的結局是早有暗示的。三十回黛玉逗寶玉:“我回家去。”寶玉道:“我跟了你去。”黛玉又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死,寶玉出家,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結局。再來看看《金瓶梅詞話》五十一回,經濟説白手帕不適合潘金蓮戴,“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麼?”潘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吃孝戴!”後來果然言中,西門慶死,潘金蓮戴白孝。高鶚是與曹雪芹時代接近的人,他知道該書的內情,對全書的把握最準,他的續寫是最接近原意的。後來有人談論過由誰來另行續寫的話,這永遠只能是笑談。高鶚對原著的把握不但反映在固有的接承關係,而且連《金瓶梅詞話》的影響都和曹公一樣地體現了出來;不但文字結構形似,而且內在氣質酷肖,多方映照,深殊為難得。

賈府這個姓的設計也與西門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兩者都是各自書中主角,都是維繫一個大家庭的靠山。西門慶被列為楊戩一黨,右相李邦彥受了五百兩銀子賄賂,提筆便將參劾書上西門慶的名字改為賈慶。古代書寫時豎寫、繁體字,西門二字用筆添改為賈字是極容易的事情,這是不是曹雪芹構思賈府時的啓發呢?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就是兩書圍繞名字的立意相同。西門慶曾被改姓過賈,他領導的這座花園就是一座假府,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一些假。假兒子陳經濟,假女兒李桂姐、吳銀兒等這些認來的乾女兒,假朋友應伯爵等,假親戚花子油等。特別是花子油,被人呼為花大舅,這是假了幾層的所謂親戚。夫人的兄弟呼舅,如孟玉樓的兄弟孟鋭被稱為孟二舅,吳月娘的兄弟吳大舅、吳二舅。花子油是李瓶兒的前夫花子虛的堂兄弟,西門慶接收了花子虛的老婆和財產,按理説是花子油的仇人。他在西門慶家裏行走,並被人稱為舅,只有瓶兒這層關係,也就是把他假定為瓶兒的兄弟了,這又是一般人的假設、假託和異想天開的虛情假意。最後繼承家業的西門安還是假子,西門慶的這座園子是徹底地從頭假到尾了。《紅樓夢》裏的賈府也是一座假府,它貌似強大,實則不堪一擊;它裏面同樣充滿了勾心鬥角、虛情假意;在這座園子裏發生的一些故事,你只當是讓人一灑辛酸淚水的假語村言。

《金瓶》結尾,月娘一行人夜宿永福寺,月娘做夢,小玉見鬼,待了人物的歸宿,幽冥中的人物又與現實相映照。《紅樓》收住,由士隱詳説太虛幻境,空空道人牢記了賈雨村言,歸結了一段紅樓夢。兩書都似真似幻、半明半暗,在一片佛緣氣氛的籠罩下收官結局。從頭至尾、從大立意到小線索,兩書都貫穿了一條相似的行走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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