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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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老人忽望向裴紅欞道:“其實,紅欞,你無須對我這老頭子抱愧。”
“是我該謝你們。”
“這三年來,那些孩子都長大了,也能賺錢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他們很團結,常讓我覺得自己沒什麼用了。”
“而且,最近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來越少,都嫌我老了,擔心我沒用了,我這小屋也就越來越破敗。那些孩子接我去養老,我就大發脾氣,其實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我心裏冰呀,你要是男人,一個曾經有力的男人,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僵卧孤村長自哀——我也不過尸居餘氣而已。但——你們來了。”
“我這一生,最見不得的是孤兒寡母,見不得——被侮辱與被損害。你別歉意把我拖入腥風血雨,我要告訴你我喜歡,喜歡自己還能為自己發過誓要在意並將之護住的東西鬥一鬥,這讓我覺我還活着。”然後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龔海,來了就出來吧!”裴紅欞、二炳齊齊大驚,只見餘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樑上就漲開一蓬紅,籠籠統統地罩下來。
餘老人對着那紅後面就是一刀,然後那紅一陣波動,似被人一掌充了氣,擋住刀光。
餘老人就發起第二刀,那蓬紅就卷出了窗户,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濺,二炳忙擋在裴紅欞母子前面。餘老人收刀站在正廳門口,冷笑道:“龔海,恭喜你又練就了密宗的絕技‘蜃樓步’。”裴紅欞眼一花,就見門口院中已站了個穿大紅袈裟的光頭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詳和又有些詭異,合什道:“餘老人,二十五年後,你卻沒什麼長進,還是和原來一樣不知進退的脾氣。”餘老人聞言哈哈一聲大笑:“得你這一句,我餘老人這二十五年算沒有白活。”説着,‘咄’的一聲,餘老人喝道:“且嚐嚐我這不長進之人新修的‘無進退’刀法第一式——‘不知進退’。”龔海也沒想到他當年説了餘果一句“不知進退”餘老人這二十五年來還真創下了一門“無進退”刀法,開宗明義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進退”這刀法大破常規,餘老人的“大關刀”藝出“大關門”大開大闔,極為規矩,氣度謹嚴。沒想他新創的刀法卻大破大立,大亂規矩。其一招招如“進退失據”、“進一退二”、“敵進我退”俱是別開生面。
那龔海在餘老人一出招時,已知凌厲,他卻忽然不見。密宗“樓步”果然奇妙,何況他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步法中還隱藏着兇悍的大手印。
“大手印”號稱一手翻天、一手掀地,為密宗無盡秘藏。然後只見窗碎,門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塵飛蕩、瓦礫翻動、盆栽跌地、倉鼠無蹤。裴紅欞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睜了一雙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餘老人與龔海這一戰。
只聽龔海笑道:“老餘,這二十五年來,風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嗎?”餘老人不答,他是不敵龔海,二十五年後仍然如此,但他有他要護之人。二十五年前他敗了,但敗又如何?敗也要戰的!武林千載,屢敗屢戰者何止我餘某一人,正是他們用失敗背書了江湖另一面的歷史,那種敗、也是驕傲與尊嚴。
龔海摸清餘老人刀勢後,已不再避,與他直接纏戰在大廳、小院內。小稚瞪着他月光下的一雙手,只見那手越漲越大,在月光下都妖異起來。
他尖提着嗓子只是要叫,那手重如命運之手,在他的眼裏如此猙獰與恐怖。好在那飛舞的大紅袈娑與膨脹的掌影之下,還有刀,他爺爺的刀,爺爺的大關刀。大關刀共有八招,取意於杜子美的詩,名為:挽弓挽強,用箭用長,人
馬,擒賊擒王…,爺爺一定能贏,一定?是不是?
這麼些子來,小稚第一次覺得自己勇敢起來,他握着小拳頭
離母親的懷抱,走到廳門口。二炳“噢”地驚了一聲,裴紅欞一伸手,想拉,卻沒拉住。想了想,她就沒有再叫他回來——這孩子,終究要自己面對危險的,要自己長大,何況他面對的是一條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餘老人的大關刀奮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氣。但龔海才過五十,正當壯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奈老人一刀一刀傾力劈出,慢慢覺得,手麻腳顫,他劈不動、撐不開了。
他的餘光看着裴紅欞和小稚,如果不是她們,他真想棄刀休息了,死算什麼,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來他還是躲不開罩在自己頭上的命運之手?
“密宗”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開命運的大手印,躲不開這到頭的一場失敗。
二十五年前,敗於他手?
二十五年後,再戰再敗?
龔海已經到餘老人的力不從心。他笑道:“餘老頭兒,老不以筋骨為能,你搶着出肖家的頭,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一個“錯”字説得極重,跟着就運起“大手印”的“錯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餘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個個似九神九魔鑄就的印,一個一個向餘老人身上,頭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絲跪拜的敬畏來。
“大手印”出自佛門,參悟無常,它就是要以無常警赫世人,你們所堅持的心、骨、身、眼、愛都是脆弱的,抗不住那一場時空的無常。
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個又一個的印下,我以萬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與無謂之鬥。
月下,餘老人的臉
小稚看得很清楚。龔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餘老人疲於奔命。他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餘老人天靈頂上,只見他一隻本已漲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帶着一種金鈸似的光芒向餘老人頭上緩緩壓去。那緩緩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了月光下餘老人萬念俱灰的神。他大叫一聲:“不要!”握着一雙拳頭就衝了去,他居然要去擋住已懸在他爺爺頭頂的那一掌。
餘老人眼中一片驚恐,龔海冷笑一聲,已空作的左手掌沿就向奔來的小稚去。餘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不——能——眼——看——壹——場——幼——稚——遭——到——屠——戳!
所以他出刀。
於萬念俱灰後憑一點灰火的餘紅出招。
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沒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記得當時,他曾想把這一招命名為“凜然”可惜當時,他為一仁之念,沒有使全。
但今,他也是為一仁之念,於二十六年後,要續足這一招。
這一招有用嗎?
龔海眼中大驚,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一種刀法。這一刀無頭無尾,卻破儘子自己先前所藴之勢,那七十一個大手印在這一刀下如夢幻泡影,——這是什麼?
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於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體內忽然爆了開來,餘老人這莫明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當年的半招,在他來不及反應前,凜然、沛然、傲然地龔來。
龔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處佛門,但從來充耳不聞的佛法卻似這時都在他眼前爆了開來。眼前這個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其實沒有見血,餘老人這一刀刀意從他頂門劈下,直至尾閭,有一種提醐灌頂的浩蕩,醍醐灌頂的涼快。龔海最後忽然一笑:“這刀是什麼?”餘老人看着他,傲然道:“這是半招凜然。”
“那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經發出。”滿天月罩下,罩着那個曾二十六年來橫正在他心頭的陰影,那陰影在一個奔來的十歲孩子握緊的拳頭下,在自己六十四歲衰翁的半招下,終消解無蹤了。餘老人看着龔海滿臉不信地倒下,他從頭至閭,印上了一條淺淺的紅線。餘老人直振聲而笑,原來——不過如此…
沉如命運的大手印,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