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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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孩子像核一樣植在血深處。暗的子宮,是一枚沉墜至靜的果實,因着意念,逐漸膨脹。漸序發芽。綻出花蕾。枝幹直蔓延。直到它成為依附體而存活的一棵樹。汁飽滿輕微顫動的樹。

蓮安説,我的房裏有腫塊,子宮又有肌瘤。醫生説這妊娠會非常危險。很有可能隨時會產。但是我要這個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個夜晚,我會見到蓮安。她亦這樣鮮活,離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裏。褪灰暗的牆壁,水泥地板,斑駁的天花板滲出雨水痕跡。蓮安坐在窗台上煙。南京的夏天太過炎熱,陽光劇烈。她光着身體在屋子裏晃盪,已不需要尊嚴或羞恥的提醒。她被某種強大的沉墮的力量掌控面目全非。

懷孕了6個月的身體,瘦而奇突,房腫脹,腹部隆起。她又常是臉蒼白,皮膚上冒出蝴蝶一樣的褐斑紋。蓮安的身體似變成一個脆弱易碎的瓦罐。斷續地出血。只是少量。但有時半夜在牀上醒來,便會摸到牀單上温暖並且稀薄的體。是淡褐的血。她的腿上也有。帶她去醫院檢查。血化驗,做b超。胎兒卻每次都還是好的,沒有壞掉。

我習慣了她的血,散發着淡淡腥味點點滴滴淌不盡的血。每天睡覺的時候心驚膽戰,怕睡過去蓮安就會在深夜產。一夜要驚醒兩三次。或總是夢見自己踩着摸着一地的血。在那段時候,我變得異常驚慌而暴躁。

但是我聽到她低聲喚我。良生。良生。過來聽一聽。她坐在樓頂陽台的藤椅上,黃昏,紫灰與暗紅晚霞互相會。天暗淡。鴿子在屋頂上咕咕的輕聲啼叫。波斯菊開得招搖,在風中輕輕起伏。她穿白的寬身細棉裙子,把裙沿順着細瘦的小腿到上去,部。

我蹲在她的面前,把臉貼在她的腹部上。隆起而柔軟的腹部。皮膚温熱並且光滑。有清晰輕盈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擊打我的臉頰。飄忽但是有力。這小小的生長中的樹。蓮安用手捧住我的頭,温柔地撫摸我的頭髮,發出輕輕的笑聲。

我的心是這樣酸澀煎熬。因着這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暫。

恩和的生是2月17。早產。生下來的時候不足六斤重,一落地即被抱進氧氣房裏看護。蓮安在懷孕時的不知節制,酗酒煙,以及心情抑鬱,都給孩子帶來影響。我每天給蓮安送完飯,便去嬰兒護理室的窗外看望她。看着她在恆温氧氣箱子裏入睡,或者醒過來,轉過臉,用黑眼睛靜靜地看着空處。有時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頭。她像一個被折斷了翅膀的天使,陡然來到這個塵世,還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痛楚。

而我至為愛惜她。三天後,第一次把她抱在手裏,這柔若無骨的小小體,像水泡在手心裏碎掉般的透亮。讓我驚惶得手足無措。覺得自己的肋都會擱着她。她很虛弱,但依舊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頭髮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極其明亮,總似浸潤着眼淚。小臉如同蓮花般皎潔。非常愛哭。笑起來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煩惱。

就是這樣的小小寶貝。

哭了要衝粉給她喝,半夜還要起來換片。但她使我和蓮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來,是這樣簇簇湧動着的温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產婦,每天都有大堆親戚出入,熱熱鬧鬧。孩子輪換地被抱着,親吻,撫摸。鮮花與禮物從不間斷。蓮安卻冷清,只有我一個人來來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問起父親為何沒有來,我與蓮安均會不動聲,微笑着説,他有事出差。於是他們回應,真辛苦。自己一個人來生。憐憫就顯在臉上。

這世間許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會覺得別人若與他們的生活有細微不同,便也是極大的罪孽。他們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裏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圓滿。我與蓮安倒是無謂。只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後便沒有男的手來撫摸過她。沒有再多的人對她表示歡。有些人生來便帶着生命的諸多欠缺,猶如一種原罪。恩和亦沒有躲過。

恩和自小便是烈的孩子。的孩子都容易早烈則容易帶給自己和旁人傷害。她3歲的時候,便會因為小小心事,不願意吐,一個人關在緊閉的房間裏不出來。身體也虛弱,三天兩頭就會發起低燒。這低燒有時候給她喂些許糖漿就會平息,有時候不知不覺半夜醒來摸一摸她的額頭,就已經燒得滾燙。於是就要用毯子包裹住她,連夜打車送她去醫院打吊針。

她有天生的依賴,需要得到旁人對她的更多關注。所有的愛與恨都是都有着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就碎。我知道我其實對她誠惶誠恐。因我與蓮安,皆有過欠缺的童年,知道這欠缺的陰影難以驅除,甚至對一生都留下創傷。且只能通過漫長而離的自我摸索,才能夠漸漸探測到真相。所以我自恩和1歲時開始帶她在身邊,就未曾輕易離開她。

獨自一人帶得非常辛苦。平時只能在她入睡時,趁些許安靜,抓緊寫稿。亦有時讓她在地上嬉戲,一邊用言語哄她,一邊在桌子上寫。去超市買菜都用囊兜抱着她在前。

我總是要隨時在她的身邊。讓她知道餓的時候,寂寞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伸手就能找着我。這對她會很重要。讓她知道,在身邊總是有一個人在。這樣,即使以後長大,面對其他的人和事,一樣可以獲得信心。我不願意讓她有失望。即使以後難以避免地會有,那也應該是對人世,而不是對情。在她生命的最起初,她就應該獲得情,並得知它的真相。

我對她有無限嬌寵,但又並不想讓她覺得對一切可以無盡需索。她應懂得與別人彼此付。即使她會與我融為血,終究也會離我而去,用她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我們用成人的方式相待。親近,但不親熱。有不欠缺的距離在這裏,只為了彼此尊重。我隨時都會詢問她的意見和覺,並鼓勵她説出來。與她談。時常擁抱她。

我只想她能成為一個歡喜善良的人。別無所求。

這名字亦是我替她取的。我把她從在上海寄養的保姆家裏接出來,帶回北京。飛機上起的名字。跟的是我的姓。蘇恩和。恩慈的恩,和善的和。

蓮安自她生下來之後,便一直叫她囡囡。她對我説,囡囡每次被我抱着餵都要哭,一旦被你接手卻笑。她與你的緣分,也許比與我要深。

我説,你抱着她不舒服罷。孩子的身體。你抱她太過小心緊迫,彷彿她是你的唯一所有。但你不能渴望佔有她。良生。她一被生下來,就是完全獨立的生命。她會有她自己的意志。

是。是。我知道。

但她還是嬌慣恩和。一點點哭都讓她緊張焦灼。她產後創口癒合緩慢,出血一直淋漓不淨,不能起身。我因此時常留在病房裏陪她過夜,照顧恩和。那些夜夜,躺在她牀邊的小牀上,房間裏寂靜清涼。偶爾能聽到女嬰在睡夢之中發出伊伊哦哦的低聲叫,非常甜美。空氣中有一股粉和幼小皮膚散發出來的醇香。這一方小小天地。我便知足接近滿溢。又一直都覺得疲累。不想起一切的事情。亦只願讓時間停頓。

她有時深夜痛得睡不着,輕輕喚我,良生。良生。我走過去躺在她的身邊。讓她從背後擁抱住我。她輕輕嘆息,把臉貼在我的肩上,伸出手撫摸我的膝蓋,把我蜷縮起來的腿一點一點地拉直。我背對着她,心裏是壯闊天地間彼此意念相通相融的温暖,臉上卻安定沉穩,如同一面湖水,不泛起一絲波紋。

那一刻,清涼潔白的月光就照在我們的牀上。良生抱着我,我抱着恩和,恩和亦醒過來,在月光裏揮舞着小手呀呀地低聲叫喚。初的温暖氣候。花好月圓。這是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圓滿的相聚。

是在我們分開三個月的時候,蓮安打電話給我。我已經很長時間失去她的消息。若打電話給她,必定是秘書枱的接聽。她就是這樣的女子。內心情意深重但與人相始終都是淡然如水,看起來又似斷然無情。

黃昏我正在廚房裏,用手剝黃花魚的頭皮,準備褒魚湯等沿見下班。蓮安的電話背景嘈雜,似乎在某個熱鬧的大街路邊。汽車喇叭囂叫一片。她的聲音細弱,卻無限分明。良生。我懷孕了。我在南京。想讓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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