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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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內行怒了院長,或者説是潛伏在這種內行後面的冷酷。安樂死未嘗不可,但它由這樣一位打扮過於細揮着淋瀝水凌的年輕人,如此輕描淡寫地説出來,她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嘆息。

她的病人都已經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發言權。她要為他們説句公道話。

“既然你知道得這麼清楚,又不用負法律責任,你把你老父親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作你都可以在家裏完成,又何必送到我們這裏來!”院長沒好氣地説。

凌化了。

“您這是什麼話?我哪能那麼殘忍?那我的後半輩子還有好子過嗎?我父親死在家裏,還是叫我一手給安樂的?!雖説久病牀前無孝子,我想讓他早點去了,可我自己不能幹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親的血。既然你們醫院這麼不肯幫忙,咱們就熬着吧。快有出頭的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甩了甩手上的油湯,嘆了一口氣。

院長也嘆了一口氣。不能説皮膚癌的兒子講的毫無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現在就能做。親屬不敢做,醫院也不敢做。安樂死需要羣體意識,當羣體還沒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規則固定下來,做了就是犯規。

我們的民族忌諱死亡。華夏大地雖不出產鴕鳥,但我們秉承了這種動物的神。帝王將相們尋找長生不死之藥,以為可以逃自然法則。小小百姓有許多言語忌,他們天真地認為不談死亡,死亡就會扭過臉,給我們一個光滑的後背,人們把無數天然的動植物和礦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鍊。人們以為無法忍受的高温會把天地間的華焊接在一塊,嚥到肚裏,就可與月同輝(且不説月也有崩潰的一天)。我們崇尚“福祿壽”三星,以為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們不再談“祿”

“祿”現在叫勤務員或是公務員,你不能在門上貼個倒“祿”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進爵,不斷進步。至於“福”最是眾説紛紜的詞,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條對“福”的註解。説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説它了。惟有這個“壽”簡單明瞭,國際通用的試題衡標準。只要活得久遠,那便是福祉,是一個人德行的明證。象一匹沒有縮過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長短。

我們曾煉出那麼多有用無用的仙丹,我們正繁衍着世界上最龐大的人羣。可是我們還沒有學會正視死亡。我們的老人象外國女人似的不談年齡,好象淨王爺是個多情的騎士,而且弱智,極好糊

在這種夾縫中誕生的中國臨終關懷醫院,像老式掛鐘的吊擺,忽而傾向瀕危的去者,忽而傾向疲憊的生人。多一番搖擺的艱難。

那個小夥子用手絹揩着手上的冰凌湯失望地走了,這個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又來了。

院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確得知醫院不做安樂死的作。

“院長,您不必緊張。我今天是特意來向您道謝的。在我母親最後的子裏,你們給了她温馨。她雖然不會説話了,但我看得出她滿意。我是她一手撫養大的,我讀得懂她每一個眼神。”小夥子實心實意地説。

“現在我要把媽媽接走。”

“為什麼?”院長很驚異“她會死的。把她從病牀上挪下來,再搬到救護車上,抬來抬去,與病人極不相宜,她會…”院長突然噤了聲。

法蘭克福的小夥子鎮靜地看着她。

院長明白了。兒子需要母親的那個結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飛機起飛的時間,對於火化一具屍體,辦一場象模象樣的喪禮來説,並不寬裕。

大家相對無言。

“小夥子,我還要提醒你。當然老人家可能會在這場搬遷中停止呼,這是最理想不過的結局了。可是萬一吶?萬一你的母親過了這場折騰,回到家裏還是咽不完這口氣,你馬上又要出國,誰來照料她最後的時光?死亡就象一片搖搖墜的樹葉,也許下一陣風就會飄落,也許會懸掛到第二年天。人死是一難,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請三思而行。”院長苦口婆心。

“謝謝您。您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樣,就好了。可您説得也對,要不利索,變成您後來講的那樣,就更難辦了。我不能把我媽接回家,那算怎麼回事?家裏擺個死人,老婆孩子還不嚇暈?實話跟您説吧,我給我媽聯繫了一家醫院,民辦的…”

“小夥子,把你媽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沒的可説。有的老人就愛死在家裏?這也是中國人的習俗。但要是接到別的醫院裏去,不是我當院長的老王賣瓜,要説臨終服務,我們這裏是周到的。民辦醫院收費高,治療也不盡如人意,特別是條件比較差。你再全面考慮。”醫院牀位很緊,等着住院的打破頭,院長是設身處地為他想。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垂下頭來。他在想什麼?

院長説:“你還有什麼特殊的難處,儘管説。只要力所能及,我們將全力以赴。”她此刻已不單考慮一個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樣把醫院辦得更好。

“主要是他們所能提供的服務你們沒有。”小夥子為難地説。

假如他説出別的理由出院,院長什麼話也不會説。住院有些象銀行,進出自便。但這句話刺了院長的職業自尊。

“沒有什麼服務項目是民辦醫院能做到而我們不能做到的。”院長很矜持地説。

“真的。有。”小夥子不很情願但是很肯定地説。

“沒有。他們能做到的我們都可以做到。你詳細説説。”院長有幾分冒火。…沒有回答。小夥子沉默。聽得見遠處病房輕聲嗚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説啊!”院長不耐煩了。

“我不説。”小夥子終於開口“我不想説。”院長火了:“你剛才還説謝我們,這麼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們為你媽端屎端的份上,你也該説!”

“你是不是想你媽反正也這樣了,再説什麼也沒大的意義了?別這麼想,是人都得死你給我們提了好的建議,以後的老人們就會舒適些。就請看在將要死去的人面上,你告訴我實話。”院長熱忱地懇求。

“我不想説。”小夥子陰沉着臉。

“你這個人太不象話啦!我要偷你嗎?我要搶你嗎?為病人服務的事,又不是專利,有什麼不可説?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蘭克福或是外國的其它什麼地方去吧。你人還沒走,就變得這麼不通情達理。我不希罕你説了。你前腳把病人轉走,我後腳就能打聽出他們使的辦法。”院長氣憤地説。

事情往往一發火就有了轉機。

“院長,我之所以不説的原因不是對您。是對我自己的。”小夥子艱難地説。

“説吧。”

“那家醫院已同意將我母親安置在一間沒有暖氣的房間裏,拔掉在這裏維持了幾個月的鼻飼管。而且停用一切維持‮物藥‬,氧氣也掐斷…;這樣,據他們估計,我母親在一兩天內就可以…走了。”法蘭克福的小夥子不看院長,對着牆壁説。

他的話説得很理智,漠然中滲出殘酷。但他越往後説,語調越被一種潛在的哭泣所分割。

“這樣,我就可以在母親身邊盡完最後的孝道,無怨無悔地踏上奔赴異國的道路。我將把母親滾燙的骨灰帶在身邊,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母親都永遠同我在一起了。她會保佑我,關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單。從此,我的靈魂同母親的靈魂在一起,永不分離。”院長瞠目結舌。她覺得自己也算個高級知識份子了,真不明白這個兒子!要説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裏還閃着瑩瑩水光。要説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親生母親活活凍死!餓死!

院長背對着法蘭克福的小夥子,從屜裏拿出一瓶藥,説:“我本是從來不幫病人做這種事的。拿去,這雖是普通的鎮靜藥,給你的媽媽服上幾粒。她也能毫無痛苦地永遠睡去。比你那辦法要人道得多。”小夥子驚恐地叫起工業區:“不!不!我不要!我怎能親手給我的媽媽吃這種東西?那樣,我的心靈將一輩子不得安寧。我的媽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死去,而那個時間正是由於我給她吃了某種東西,這個結論會使我痛苦萬分。我的靈魂將終生在有愧於母親的陰影裏徘徊。我不能做這件事!”醫護人員象摘漁網似的從她身上取下各種導管。揪下氧氣的時候,她的呼頓時窘促她長期生活在氧氣的保護下,其實同正常人已不在一個地球。那是幾億年以前的地球。樹木葱蘢恐龍出沒,氧氣比現在要多的多。她知道這是轉院的需要,就堅強地隱忍着。幾乎沒有一個病人能從這所醫院裏活着出去,她是多麼的幸福啊。

“我好了…會來看你們…“這是法蘭克福小夥子的母親説的最後一句話。

整個告別過程,院長沒有出百。她抱着雙臂從窗户看着這一切。她覺得自己沒出息,當這麼多年的白衣天使,還那麼容易動情。她在想,小夥子不怕他媽媽的死,那麼,他絕不是裝出來的恐懼,究竟是怕什麼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哪怕在外國得了諾貝爾獎,他也畏天命。

在中國人的骨髓裏,覺得人是不能縱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隻手,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兒子可以把母親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確地對那個時刻負起責任。他不怕母親,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會怨你僭越了名份,懲罰於你。

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順乎天意。難啊!不孝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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