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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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顧右盼的不覺的又進了三不管。他本想去吃一些鍋貼,喝兩壺白乾酒;及至看了看前的團龍馬褂,他後悔不該有這樣沒出息,蔑民族光榮的思想。於是他把步度調勻,板,到界一家西餐館裏去吃西米粥,牛舌湯,喝灰劑(whis-key)。

他正在軋着醉步,氣態不凡的賞識着租界的夜。忽然,離着他有三步多遠,兩個金鋼石的眼珠,兩股埃克司光線把趙子曰的心房的兩面透亮兒。他把醉眼微睜:那兩粒金鋼石似的眼珠,是鑲在一個增一釐則肥,減一釐則瘦,不折不扣完全成的美臉上。不但那兩隻水凌凌的眼睛着他,那朵小紅窩桃兒似的嘴也向他笑。趙子曰斂了斂神,徹底的還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過來,把一條小白紡綢手巾扔在他腳上。他的魂已出殼,專憑本能的作用把那條手巾拾起來。

“女士!你的手巾?”

“謝謝先生!”她的聲音就象放在磁缸兒裏的一個小綠蟈蟈,振動着小綠翅膀那麼嬌輕脆。

“我們到茶樓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説完這兩句,覺得在這種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靈機一動找補了兩句:“遮莫姻緣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那位女士把一團棉花似的又軟又白的手腕攙住他的虎臂,一對英雄美人,挾着一片戀愛的殺氣,闖入了杏雨茶樓。

兩個選了一間清淨的茶座,要了茶點,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詳。那位女士穿着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綠嗶嘰袍,下面一件齊膝的天藍鵝絨裙。肩窩與項下在外面,輕輕攏着一塊有頭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的狐刺着雪白的皮膚,一陣陣好似由孔中出甜香。腕上半個銅元大的一支小金錶,繫着一條蜈蚣鎖的小細金鍊。足下絲襪,襯着一雙南美洲響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頭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出光明四的黑髮,剪的齊齊的不細看只是個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還多美着一點。笑一笑肩膀隨着一顫;咽一口香唾,臉上的笑窩隨着動一動;出一口氣,脯毫無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麼説不出來的好看。説一聲“什麼?”脖兒略微歪一歪,歪的那麼俏皮;道一聲“是嗎?”一排皓齒,個個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趙子曰呢?大概和我們眼中的趙子曰先生差不多,不過他的臉在電燈下被紅青馬褂的反映,映得更紫了一些。

在幾分鐘內無論如何看不盡她的美,腦中一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恰當的字眼來形容她。他只覺得歷年腦中積儲的那些美人影兒,一筆勾銷,全沒有她美。

“女士貴姓?”趙子曰好容易想起説話來。

“譚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趙!”她笑了一笑。

“你怎麼知道我,譚女士?”

“誰不知道你呢,報紙上登着你受傷的像片!”

“是嗎?”趙子曰四肢百體一齊往外漲,差一些沒把大襖,幸虧是新買的,撐開了綻。他心中説:“她要是看了那張報紙,難道別個女的看不見?那麼,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見你的像片,我就——”譚玉娥低着頭輕輕的捻着手錶的弦把,臉上微微紅了一紅。

“我不愛你,我是水牛!不!駱駝!呸;灰的馬!”

“我早就明白你!”

“愛情似烈火的燃燒,把一切社會的束縛燒斷!你要有心,什麼也好辦!”趙子曰一時想不起説什麼好,只好唸了兩句周少濂的新詩。

“我明白你!”譚女士又重了一句。…兩個談了有一點多鐘,拉着手出了杏雨茶樓。趙子曰抬頭看了看天,滿天的星斗沒有一個不抿着嘴向他笑的。在背燈影裏,他吻了吻她的手。

翻來覆去一夜不曾閤眼,嘴上老是麻酥酥的象有個小蟲兒爬,把上嘴捲起來聞一聞還微微的有些譚女士手背上的餘香。直到小雞叫了,他才勉強把眼合上:他那個小腳媳婦披散頭髮拿着一把鐵鋤趕着譚女士跑,一轉眼,王女士從對面光着襪底渾身鮮血把譚女士截住。那個不通人情的小腳娘舉起鐵鋤向譚女士的項部鋤去。他一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腦袋撞在鐵牀的欄杆上。他摸了摸腦袋,楞眼慌張的坐起來,窗外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辦!”他自己叨嘮着,忙着把衣裳穿好,用涼水擦了一把臉,走出旅館直奔電報局去。

街上靜悄悄的,電影園,落子館,全一聲也不響,他以為租界是已經死了。繼而一陣陣的曉風捲着鴉片煙味,掛着小玻璃燈的小綠門兒內還不時的發散着“洗牌”的聲音,他心中稍為安適了一些,到底租界的真神還沒全死。

他到了電報局剛六點半鐘,大門關的連一線燈光都透不出來。門上的大鐘穩穩當當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麼慢,無法!太陽象和人們耍捉藏似的,一會兒從雲中探出頭來,一會兒又藏進去,更叫趙子曰懷疑到:“這婚事的進行可別象這個太陽一會出來,一會進去呀!”八點了!趙子曰唸了一聲“彌陀佛!”眼看着電報局的大門尊嚴而殘忍的開開了。他抱着到財神廟燒頭一股高香的勇氣與虔誠,跑進去給他父親打了個電報:説他為謀事需錢,十萬萬火急!

打完電報,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譚女士去商議一切結婚的大典籌備事宜。

“可是,她在那兒住?”哈哈!不知道!昨天只顧講愛情忘了問她的住址了!這一打擊,叫他回想夜間的惡夢,他拄着那條橡木手杖一個勁兒顫:“老天爺!城隍!你們要看着趙鐵牛不順眼,可不如脆脆的殺了他!別這麼開玩笑哇!”除了哭似乎沒有第二個辦法,看了看新馬褂,又不忍得叫眼淚把前的團龍污了;於是用全身的火力把眼眶燒乾,這一點自治力雖無濟於婚事的進行,可是到底對得起新買的馬褂!

“對!”他忽然從腦子的最深處擠出一個主意來:“還是找周少濂,叫他給咱算卦!誠則靈!老天爺!我不虔誠,我是死狗!那怕大約摸着算出她住在那一方呢,不就容易找了嗎?對!”

“對,對,對,對…”他把“對”編成一套軍樂,兩腳軋着拍節,一路黑煙滾滾,滿頭是汗到了神易大學。

神易大學已經開學,趙子曰連號房也沒通知一聲,板往裏闖。

“老周!少濂!”趙子曰在周少濂宿室外叫。

屋中沒有人答應,趙子曰從玻璃窗往裏看,周少濂正五心朝天在牀上圍着棉被子練習靜坐,周身一動也不動,活象一尊泥塑小瘦菩薩。

“妹妹的!”趙子曰低聲的嘟囔:“我是該死,事事跟咱扭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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