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大地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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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且先講這四項行為特徵吧,司馬遷對此事的敍述還沒有完,讓我們順着他的目光繼續看下去——費無忌辦成了這件事,既興奮又慌張。楚平王越來越寵信他了,這使他滿足,但靜心一想,這件事上受傷害最深的是太子,而太子是遲早會掌大權的,那今後的子怎麼過呢?
他開始在楚平王耳邊遞送小話:“那件事情之後,太子對我恨之入骨,那倒罷了,我這麼個人也算不得什麼,問題是他對大王您也怨恨起來,萬望大王戒備。太子已握兵權,外有諸侯支持,內有他的老師伍奢幫着謀劃,説不定哪一天要兵變呢!”楚平王本來就覺得自己對兒子做了虧心事,兒子一定會有所動作,現在聽費無忌一説,心想果不出所料。於是立即下令殺死太子的老師伍奢、伍奢的長子伍尚,進而又要捕殺太子。太子和伍奢的次子伍員,只得逃離楚國。
從此之後,連年的兵火就把楚國包圍了。逃離出去的太子是一個擁有兵力的人,自然不會甘心;伍員則發誓要為父兄報仇,曾一再率吳兵伐楚。許多連最心的歷史學家也不得不關注的著名軍事征戰,此起彼伏。
然而楚國人民記得,這場彌天大火的最初點燃者是小人費無忌。大家咬牙切齒地用極刑把這個小人處死了,但整個國土早已滿目瘡痍。
——在這兒我又要話。順着事件的發展,我們又可把小人的行為特徵延續幾項了:其五,小人不會放過被傷害者。小人在本質上是膽小的,他們的行動方式使他們不必害怕具體
作上的失敗,但卻不能不害怕報復。設想中的報復者當然是被他們傷害的人,於是他們的使命註定是要連續不斷地傷害被傷害者。你如果被小人傷害了一次,那麼等着吧,第二次、第三次更大的傷害在等着你。因為不這樣做,小人缺少安全
。楚國這件事,受傷害的無疑是太子,費無忌深知這一點,因此就無以安生,必
置之死地才放心。小人不會憐憫,不會懺悔,只會害怕,但越害怕越兇狠,一條道走到底。
其六,小人需要博取同情。明火執仗的強盜、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是惡人而不是小人,小人沒有這份膽氣,需要掩飾和躲藏。他們反覆向別人解釋,自己是天底下受損失最大的人,自己是弱者,弱得不能再弱了,似乎生就是被別人欺侮的料。在他們企圖噬別人產權、名譽乃至身家
命的時候,他們甚至會讓低沉的喉音、含淚的雙眼、顫抖的臉頰、
説還休的語調一起上陣,邏輯説不圓通時便哽哽咽咽地糊
過去,你還能不同情?而費無忌式的小人則更進一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心為他人、為上司着想而招致禍殃的人,那自然就更值得同情了。職位所致,無可奈何,一頭是大王,一頭是太子,我小小一個侍臣有什麼辦法?苦心斡旋卻兩頭受氣,真是何苦來哉?——這樣的話語,從古到今我們聽到的還少嗎?
其七,小人必須用謠言製造氣氛。小人要借權力者之手或起鬨者之口來衞護自己,必須繪聲繪地謊報敵情。費無忌謊報太子和太子的老師企圖謀反攻城的情報,便是引起以後巨大災禍的直接誘因。説謊和造謠是小人的生存本能,但小人多數是有智力的,他們編織的謊言要取信於權勢和輿情,必須大體上合乎淺層邏輯,讓不習慣實證考察的人一聽就立即產生情緒反應。因此,小人的天賦就在於能
練地使謊言編織得合乎情理。他們是一羣有本事誘使偉人和庸人全都沉陷進謊言
宮而不知回返的能工巧匠。
其八,小人最終控制不了局勢。小人明而缺少遠見,因此他們在製造一個個具體的惡果時並沒有想這些惡果最終組接起來將會釀成一個什麼樣的結局。當他們不斷調唆權勢和輿情的初期,似乎一切順着他們的意志在發展,而當權勢和輿情終於
然而起揮灑暴力的時候,連他們也不能不瞠目結舌、騎虎難下了。小人完全控制不了局面,但人們不會忘記他們是這些災難的最初責任者。平心而論,當楚國一下子陷於鄰國攻伐而不得不長年以鐵血為生的時候,費無忌也已經束手無策,做不得什麼好事也做不得什麼壞事了。但最終受極刑的仍然是他,司馬遷以巨大的厭惡使之遺臭萬年的也是他。小人的悲劇,正在於此。
三解析一個費無忌,我們便約略觸摸到了小人的一些行為特徵,但這對了解整個小人世界還是遠遠不夠的。小人,還沒有被充分研究。
我理解我的同道,誰也不願往小人的世界深潛,因為這委實是一件令人氣悶乃至噁心的事。既然生活中避小人唯恐不遠,為何還要讓自己的筆去長時間地沾染他們呢?
但是,迴避顯然不是辦法。既然人們都遇到了這個夢魘卻缺少人來呼喊,既然呼喊幾下説不定能把夢魘暫時驅除一下,既然暫時的驅除有助於增強人們對於正義的信心,那麼,為什麼要回避呢?
我認為,小人之為物,不能僅僅看成是個人道德品質的畸形,這是一種歷史的需要。
中國式的人治專制隱秘多變,迫切需要一批這樣的人物:他們既能詭巧地遮掩隱秘,又能適當地把隱秘裝飾一下昭示天下;既能靈活地適應變動,又能莊嚴地在變動中翻臉不認人;既能從心底裏蔑視一切崇高,又能把統治者的心思洗刷成光潔的規範。
這樣一批人物,需要有鋭的
知能力、快速的判斷能力、周密的聯想能力、有效的
作能力,但卻萬萬不能有穩定的社會理想和個人品格。從這個意義上説,小人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對極權專制體制的填補。
為了極權專制的利益,這些官場小人能夠把人之為人的人格基座踩個粉碎,並由此獲得一種輕鬆,不管幹什麼事都不存在心理障礙。人、道德、信譽、承諾、盟誓可以一一丟棄,朋友之誼、骨
之情、羞恥之
、惻隱之心也可以一一拋開,這便是極不自由的專制社會所哺育出來的“自由人”這種“自由人”在中國下層社會某些羣落獲得了呼應。
我所説的這些羣落不是指窮人,貧窮不等於高尚卻也不直接通向惡;我甚至不是指強盜,強盜固然
惡卻也有自己的道義規範,否則無以合夥成事、無以長久立足,何況他們時時以生命作為行為的代價;我當然也不是指娼
,娼
付出的代價雖然不是生命卻也是夠痛切的,在人生的絕大多數方面,她們都要比官場小人貞潔。
與官場小人真正呼應得起來的,是社會下層的那樣一些低劣羣落:惡奴、乞丐、氓、文痞。
惡奴、乞丐、氓、文痞一旦窺知堂堂朝廷要員也與自己一般行事處世,也便獲得了巨大的鼓舞,成了中國封建社會中最有資格自稱“朝中有人”的皇親國戚。
這種遙相對應產生了一個遼闊的中間地帶。一種巨大的小人化、卑劣化運動,在中國大地上出現了。上有朝廷楷模,下有社會基,那就滋生蔓延吧,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呢?
那麼,就讓我們以惡奴型、乞丐型、氓型、文痞型的分類,再來更仔細地看一看小人。
惡奴型小人:本來,為人奴僕也是一種社會構成,並沒有可羞恥或可炫耀之處。但其中有些人,成了奴僕便依仗主子的聲名欺侮別人,主子失勢後卻又對主子本人惡眼相報,甚至平在對主子低眉順眼之時也不時窺測着
食主子的各種可能。這便是惡奴了,而惡奴則是很典型的一種小人。
謝國楨先生的《明季奴變考》詳細敍述了明代末年江南一帶仕宦縉紳家奴鬧事的情景,其中涉及我們悉的張溥、錢謙益、顧炎武、董其昌等文化名人的家奴。這些家奴或是仗勢欺人,或是到官府誣告主人,或是鼓譟生事席捲財物,使政治大局本來已經夠混亂的時代更加混亂。
為此,孟森先生曾寫過一篇《讀明季奴變考》的文章,説明這種奴變其實説不上階級鬥爭。因為當時江南固然有不少做了奴僕而不甘心的人,卻也有很多明明不必做奴僕而一定要做奴僕的人,這便是免費一時的找豪門投靠之風。
本來生活已經好,但想依仗豪門以逃避賦税、橫行鄉里,便成羣結隊地簽訂契約賣身為奴。
“賣身投靠”這個詞就是這樣來的。孟森先生説,前一撥奴僕剛剛狠狠地鬧過事,後一撥人又樂呵呵地前來投靠為奴,這算什麼階級鬥爭呢?
乞丐型小人:因一時的災荒行乞,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把行乞當做一種習慣職業,進而滋生出一種羣體
的心理模式,則必然成為社會公害。
乞丐心理的基點,在於以自穢、自弱為手段,點滴而又快速地完成着對他人財物的佔有。乞丐型小人的心目中沒有明確的所有權概念,他們認為世間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又都是自己的。只要捨得犧牲自己的人格形象來獲得人們的憐憫,不是自己的東西也可能轉換成自己的東西。他們的腳永遠踩踏在轉換所有權的滑輪上,獲得前語調誠懇讓人淚,獲得後立即翻臉不認人。
乞丐一旦成羣結幫,誰也不好對付。《清稗類鈔·乞丐類》載:“江蘇之淮、徐、海等處,歲有以逃荒為業者,數百成羣,行乞於各州縣,且至鄰近各省,光緒初為最多。”最古怪的是,這幫浩浩蕩蕩的乞丐還攜帶着蓋有官印的“護照”到了一個地方行乞簡直成了一種堂堂公務。
行完乞,他們又必然會到官府賴求,再蓋一個官印,作為向下一站行乞的“簽證”官府雖然也皺眉,但經不住死纏,既是可憐人,行乞又不算犯法,也就一一蓋了章。
由這個例證聯想開去,生活中只要有人肯下決心用乞丐手法來獲得什麼,遲早總會達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