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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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英格曼神父也出去了一趟。陳喬治開車載着他往城內走了一兩公里,就退了回來。他們不認識這個南京了;倒塌的樓房和遍地的橫屍使陳喬治幾次路。在接近中華門的一條小街上,他們看見本兵押解着五六百個中國士兵向雨花台方向走,便停下車。英格曼神父奓起膽子,客氣地向帶隊的本軍官打聽,要把戰俘們押到哪裏去。隨行的翻譯把他的意思轉達過去後,軍官告訴他:讓他們開荒種地去。他臉上的表情卻告訴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話。英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沒有吃,獨自在大廳裏坐了一小時,然後把所有的女學生們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實告訴了她們,他温厚地看看法比,説自己早晨的判斷太樂觀,看來法比是正確的,在找到新糧源水源之前,保證這三十多人不餓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負。他叫陳喬治再搜一遍倉庫,看看還能找到什麼,過期的、發臭的、長的都算數。

神父沒有説完,側門口冒出幾個窯姐。她們擠在那裏,看看大廳裏有什麼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們的份。一看女生們個個沉臉垂頭,都不想有份了,一個個掉頭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們。

“以後你們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來。特別是不要到這裏來。”法比説。

“這裏是哪裏?”一個窯姐還是沒正經。

“這裏就是有學生的地方。”法比説。

英格曼神父突然説:“大概是永嘉肥皂廠着火了。肥皂廠存的油脂多,火才這麼大。”跟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見剛才已經暗下去的黃昏,現在大亮。書娟和同學們跑到院子裏,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樓上倖存下來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聖母聖嬰像在米字形紙條下閃動如珠寶。女孩們呆子一樣看着如此瑰麗的恐怖。

火光給了人們極好的卻詭異的能見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這樣的能見度中沉浮。

阿顧和陳喬治判斷火光的來源,認為起火的只能是五條街外的永嘉肥皂廠,法比讓女孩們立刻回閣樓上去。這是個隨時會爆發危機的黃昏。

女孩們離開後,叫紅菱的窯姐們叼着煙捲在聖經工場門口打轉。

“你這是要去哪裏?”法比大聲説。

紅菱低頭彎尋覓什麼,被法比嚇了一跳,煙頭掉在地上。她撅起滾圓的股,把煙頭撿起來。

“東西丟了,不讓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地方去!”法比切斷他們間對話的可能:“不守規矩,我馬上請你出去!”

“你叫揚州法比吧?”紅菱還是嬉皮笑臉。

“老顧告訴我們的。”

“聽見沒有,請你回去!”法比指指廚房方向。

“那你幫我來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個洋老爺,一開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來全身動,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

書娟和女同學們現在都在閣樓上了,三個窗口擠着十六張臉。十五張臉上都是詫然,只有書娟以惡毒的目光看着這個下九女人如何裝痴作憨,簡直就是一塊怎麼切怎麼滾的

“法比也不問問人家找什麼。”紅菱一嘟嘴

“找什麼?”法比沒好氣地問。

“麻將牌。剛才掉了一副牌在這裏,蹦得到處都是你還記得吧?撿回去一數,就缺五張牌!”

“國都亡了,你們還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們玩亡的。”她説:“再説我們在這裏不玩幹什麼?悶死啊?”紅菱知道女孩子們都在看她唱戲,身段唸白都不放鬆,也早不是來時的狼狽了,一個頭就狠花了心思梳理過,還束了一寶藍緞髮帶。

窯姐中的某人把趙玉墨叫來了。五星級窯姐遠遠就對紅菱光火:“你死那兒幹什麼?人家給點顏,你還開染坊了!回來!”她説話用這樣的音量顯得吃力,一聽就不是個習慣破口叫罵的人。

“你們叫我來找的!説缺牌玩不起來!”紅菱抱屈地説。

“回來!”玉墨又喊,同時上手了,揪着紅菱一條胳膊往回走。

紅菱突然抬起頭,對窗口趴着的女孩們説:“你們趁早還出來!”沒人理她。

“你們拿五個子玩不起來,我們缺五張牌也玩不起來。”紅菱跟女孩們拉扯起生意來了。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膽大的學她的江北話:“…也玩不起來…”一聲鬨笑。

法比呵斥她們:“誰拿了她的東西,還給她!”女孩們七嘴八舌:“哪個要她的東西?還怕生大瘡害髒病呢!”紅菱給這話氣着了,對她們喊:“對了,姑娘我一身的楊梅大瘡,膿水都到那些骨牌上,哪個偷我的牌就過給哪個!”女孩們發出一聲作嘔的呻。有兩個從窗口吐出唾沫來,是瞄準紅菱吐的,但沒有中靶。

玉墨戧着紅菱往廚房去。紅菱上半身和兩條腿擰着勁,腳往前走,上身還留在後面和女孩們叫陣:“曉得了吧?那幾個麻將牌是姑娘我專門下的餌子,專門過大瘡給那些手欠的,撿了東西昧起來的!

”她嘎嘎地笑起來,突然哎喲一聲,身體從玉墨的捉拿下掙,指着玉墨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陳喬治説:“她掐我們哎!”似乎陳喬治會護着她,因此她這樣嬌滴滴地告狀。

女學生們戀戰,不顧法比的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窯姐們喊道:“過來吧!還東西給你!”紅菱果然跑回來。閣樓窗口上一模一樣的童花頭下面,是大同小異的少女臉蛋,她朝那些臉蛋仰起頭,伸出手掌:“還給我啊!”叫徐小愚的女學生説:“等着啊!”趙玉墨看出了女學生居心不良,又叫起來:“紅菱你長點志氣好不好?”她叫遲了一步,從三個窗口同時扔下玩遊戲的豬拐骨頭,假如她們的心再狠一點,手再準一點,紅菱頭上會起四五個包,或者鼻樑都被砸斷。

法比對女孩們吼道:“誰幹的!

徐小愚,你是其中一個!”但孟書娟此刻推開其他同學,説:“不是小愚,是我。我乾的。”玉墨仔細看了書娟一眼,看得書娟嵴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對上眼,大概就是這覺。

紅菱不依不饒,一定要法比懲辦小兇手。

玉墨對她説:“算了,走吧。”紅菱説:“憑什麼算了?!”紅菱出她的家鄉話。原來她是北方人,來自淮北一帶。

玉墨説:“就憑人家賞你個老鼠待著。就憑人家要忍受我們這樣的人,就憑我們不識相不知趣給臉不要臉。就憑我們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女孩們愣了。法比一臉煳塗,他雖然是揚州法比,雖然可以用揚州話想問題,但玉墨的話他用揚州思維也翻譯不好。多年後書娟意識到玉墨罵人罵得真好,她罵了女孩,罵了法比,也罵了世人,為了使女孩們單純潔淨從而使她們優越,世人必須確保玉墨等的低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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