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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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這幾天的心情特別好，每天收車回家，進門看到的都是老婆的一張笑臉和她端上來的熱騰騰的飯菜。以前可不是這樣，劉二回家總見老婆的臉拉得老長，説話也沒什麼好氣，所以他寧可每天蹬三輪車到深夜，也不願意早些回家。今天劉二見老婆做了兩盤菜，忽然起個念頭，想喝點酒，他就到衚衕口的雜貨店裏買了一斤袋裝白酒，向女店主説你先記上吧，趕明個兒湊夠十塊二十塊的我一塊兒給你。女店主説你咋這麼見外呢，拿去喝吧。劉二一邊往外走一邊心想，哼，今天她倒痛快，不像以前那樣一提賒賬就立刻繃起臉來，好像我誠心要賴賬似的。

這幾天，和他一起蹬車的哥們兒對他的態度也陡然變得好起來，他每天蹬着三輪車一上路，就總有兩三個哥們兒聚攏來，二哥長二哥短的饒舌個不停。以前他們總是叫他劉二，還常常譏笑他怕老婆。

劉二在路上慢慢悠悠地騎着三輪車，幾個弟兄跟在他的後面。有個人要坐車，朝他招手説:“倒騎驢，來。”當地人都是把三輪車叫做“倒騎驢”的，有時也用這稱呼來叫蹬車人。劉二心裏就對那個人説:你才是驢。然後看都不看那人一眼，騎車徑直朝前走。以前對於人們叫他“倒騎驢”他是很麻木的，不管叫什麼，反正坐了車是要給錢的，這比什麼都重要。其中一個弟兄就覺得叫“倒騎驢”也沒什麼，停下來，那人坐上了車。

劉二覺出來，周圍的人們正逐漸給予他越來越多的尊重，他也開始有意識地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了。劉二想起自己受人尊重的起因，心裏也很是自豪。

一週前的一天，劉二和十多個下崗工人一早就在縣政府大院門口聚齊了，然後一起闖過保安人員的阻攔，湧進了孫副縣長的辦公室。他們七嘴八舌地對孫副縣長説:為什麼我們下崗十多年了，卻領不到一點失業救濟，而有幾個廠子的工人比我們下崗晚得多，卻能領到救濟，我們要個説法。一個下崗工人還搶了一個空當把自己前一天晚上想好的一句很有份量的話甩了出去:難道我們是後孃養的嗎？孫副縣長瞪了半天眼睛，説這個問題你們應該先找信訪辦，由信訪辦協調有關部門給以解決。他們説我們去信訪辦把信訪辦的門檻子都踢破了，信訪辦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他們跟孫副縣長爭吵了半個多小時，孫副縣長説自己嗓子都冒煙了，一個勁地咳嗽，一個勁地喝水。後來縣政府辦吳主任聞訊跑來給孫副縣長救駕，一邊解釋一邊許諾説，他馬上就和孫副縣長找有關部門的領導研究這件事，明天，最晚後天，肯定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大家覺得這辦公室主任説話筆筆正正的，比前幾天信訪辦的答覆硬朗多了，那就明天再來聽結果吧。也有人覺得這個答覆不能讓人滿意，但是不接受這個答覆，又能有什麼更好的答覆呢。於是他們就出了縣政府大院，各自回家。劉二倒是多了個心眼兒，大家一起出來的時候，他鑽進了衞生間，等別人走出去以後，他又返身回到孫副縣長辦公室，孫副縣長正坐在高背椅上閉着眼睛氣，聽有人進來，睜眼一看，見是剛才上訪者中的一個，就説，不是説好了嗎，明天給你們答覆，你又回來幹啥？

劉二回身把門關上，撲通就跪在孫副縣長面前，説孫縣長啊，你可得幫幫我呀，我可是沒有活路了啊，我下崗七八年了，老婆是個癱巴，長年卧牀不起，孩子又小，全靠我一個人蹬“倒騎驢”掙點錢，前幾天，我的“倒騎驢”還叫人給偷去了，現在連飯都吃不上了，更別説給老婆看病了。我知道孫縣長是個大好人，又管着扶困辦，你就替我説句話，幫我辦個特困證吧。他説完，還真擠出幾顆眼淚。孫副縣長説，你站起來説話，這個情況明天我讓扶困辦的同志調查調查，如果情況屬實，就給你解決。劉二説，孫縣長啊，你可不能支我呀，我可真沒有活路了啊，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明天我到哪兒找你啊，今天你要不給我辦，我就死在這兒得啦。他説完，站起身來，把門打開，解下自己的褲帶，很麻利地系在孫副縣長辦公室的門楣上，兩手拽着這個套，就要把頭伸進去。

你要幹啥！孫副縣長顯然是沒有料到這傢伙會來這麼一手。政府辦秘書科的幾個人聞聲跑來，使勁往外拽劉二，劉二就死死地拽住褲帶，而且把腦袋真的伸到套子裏去了。劉二心想，你們來多少人也不敢使勁拽我，你們不怕別的，還怕真把我勒死呢。孫副縣長跟幾個幹事忙了半天，嚷得走廊裏站了很多人在看熱鬧，讓孫副縣長覺得也很難堪，同時他也覺得，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了誰會出此下策，這麼作踐自己呢。於是他説，行了行了，你別這樣，我現在就給你辦。孫副縣長就當即給扶困辦錢主任打了電話，又給劉二寫了張條子，讓他拿着去扶困辦找錢主任。

劉二把褲帶從門楣上解下來，重新紮好，拿着這張條子到扶困辦，很順利地辦到了特困證，並且領到了特困救濟金300元。第二天，他把舊的人力三輪車賣了，用這300元錢買了一輛裝了馬達的新三輪車，拿着特困證到城管所和非機動車管理所辦證件還享受了多項免費待遇。

和劉二一起找孫副縣長的那幾個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去縣政府門口聚齊，等待昨天縣政府辦主任許諾的答覆。可是保安告訴他們，孫副縣長去省裏學習去了，政府辦吳主任陪沈縣長去談招商引資項目去了。他們就七嘴八舌地説啥雞巴領導，説話一點也不算數，你有工作我們不反對，可你也應該通知我們一聲，省得我們在這裏傻等。保安就説你們算老幾，説話還不乾不淨帶啷噹兒，領導外出工作還要先請示請示你們？出去出去！又去了幾次，他們也都沒能進去縣政府大院。劉二沒有去，他聽到這個結果，自己一個勁地樂，心裏説你們這幫傻冒，你們就接着找吧。

劉二騎上新三輪車第二天，載着一個人經過縣政府門口。那幾個繼續上訪的人一見劉二，就把他攔住，説你小子咋開了小差兒，是不是氣了？得堅持啊，堅持就是勝利。劉二説我可不找了，找到八衙門也是白扯。有個眼尖的看劉二騎了輛新車，還是帶馬達的，就刨問底地非要搞清楚不可，劉二憋了一會兒沒憋住，就把那天的經過跟大夥説了一遍，不過他隱去了下跪和上吊這兩個情節。大夥愣了半天，才明白這小子已經搶先摘到了勝利果實，一個個就都非常懊喪。沉寂了一陣兒，一個人説，那，那你得請客。大家好像就都想起來，説對呀，你得請客。劉二説請，我請你們吃“烀餅”説完用手朝自己臉上比劃兩下打嘴巴的動作，然後突然發力，車子就從人堆兒裏竄出去了，只把幾聲怪笑扔在人堆裏漂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