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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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鄰居似乎暫時還沒有把曉益看成連一塊姜都不捨得給的扣門兒。她坐在客廳裏,把兩隻塗得花花綠綠趾甲的腳架在沙發凳上,雙手託着後腦勺,東家長西家短起來。誰誰的丈夫是酒鬼,誰誰的女人是二,誰誰的婆婆公公家產萬貫…曉益心裏一陣又一陣的後怕。如果剛才不及時堵住女鄰居進廚房的路,讓她看見了曉益舊生活裏帶出來的全家福,曉益一家的故事,馬上就會在一個個大同小異的客廳裏廣為傳。女人們會同樣慵懶享福地半躺在那些客廳的沙發上,架起每個趾甲都做得象一枚首飾似的腳丫子,説着“那個趙曉益的丈夫,臉是假的!做出來的!”

“為什麼呀?”

説着説着,她家的故事就將成成小區最有懸念的、最鬼怪的故事。

女鄰居還在張家李家地點評,洪偉回來了。他只是微微一抬手,表示了一下他的禮貌,就擰開了電視。女人們談這類話時是享福的,他不能阻止她們享福。一會他進了女兒卧室。再過一會兒,曉益聽見女兒大聲喊:“mommy,i’mhungry!”這才讓女鄰居告辭。她把她送到門口,回來,關上門,剛進廚房,洪偉就跟進來了,説跟這樣的長舌婦來往,早晚出事情。她説還有什麼事可出?只要沒人出去找事!一面説着,她把兩張全家福從過份平坦光滑的瓷磚枱面上往下揭。

“那是什麼?”

“相片呀。”廚房是窄長條,一個人站在裏面,另一個人想從他身邊錯過相當不容易。

“我看看!”他説。

她把身體往後讓一下,讓他看見那兩張被水打濕又粘在大理石上的全家福。

“這些照片怎麼還留着?!”他動作比話還快,一隻手已伸到照片上了。他的動作、神、語氣都不是在對付兩張照片,而是兩顆被拉了弦的手雷,不及時採取措施它們會造成重大傷亡。

她剛才是向後讓一步,以使他的視線能通過她身前的空間,伸進廚房,伸到灶台上。現在他一出手,她身體立刻前傾,雙手同時護在照片上。一張照片是女兒滿月時三人合照的。就坐在別墅的客廳裏,後面的牆上是張富麗堂皇的工藝畫,畫着幾個傣家姑娘和濃郁的芭蕉樹林。另一張照片是紀念女兒滿百,她穿着一件紅緞子和尚服,戴着紅虎頭帽,三人還是坐在同樣的畫前,同樣的沙發上。曉益把上半身都壓在照片上。她的過去只剩下這麼一點證據;趙益芹在頂替已作鬼的姐姐趙曉益之前所過的幸福生活就剩了這麼點證據,他還要毀了它。她發出一聲長嘯。

女兒跟着大哭起來。

洪偉一隻手揪她的頭髮,想把她從照片上拉起來,另一隻手使勁摳她捂在相片上的手,然後腳一伸,把廚房門踢上了:“咣!”女兒的哭聲象是被捂了蓋子。

她説不就是兩張照片嗎?能怎樣啊?!他説事情常常壞在蠢娘們身上,再好的安排讓蠢娘們一手全部前功盡棄。他的手摳得她的手指生疼。他的右手撕扯她的頭髮,讓她不由自主地去看牆上瓷磚和天花板的接壤處,漸漸的,瓷磚也看不見了,只能看天花板,被炒菜油煙燻得微黃的天花板,薄薄沾着一層小康人家人間煙火的天花板…她的手與脖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手不得不鬆開。女兒哭得鄰居們開始敲門了。

照片已到了洪偉手裏。他擰開煤氣,藍火苗跳躍起來。就剩下這點證據了,一燒了它們,她曾經那自欺欺人的好子,那初為人母的甜光景就完全不算數了。她沒有了聲音,撲上去在他肩頭咬了一口。貌似瘦削文弱的洪偉竟有厚厚一口給她咬呢!

他痛得輕聲吼了一下。以為她咬咬就算了,沒想到她咬個沒完。他一拳過來。這一打開,就好了,長時期來夾着尾巴做人,人前偽裝所積累的勞苦疲憊,都可以好好舒放一番。

她也不示弱,抄起什麼什麼就是武器,只要能砸他個頭破血波,她才不心疼。

門外的鄰居開始還給門內的大人留面子,小心翼翼問兩歲半的女兒,是不是爸媽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會不會開鎖?只要開了鎖讓叔叔阿姨進來就行。孩子到父母太危險,一邊哭一邊真的就向大門靠近。

洪偉大聲喝住女兒。

鄰居們便不再門裏面兩個大人的情面,砰砰砰地敲門,叫他倆打架要顧忌孩子,別把孩子嚇壞了。

這個時候洪偉已經後悔,已經開始後怕。但曉益把他的休戰當自己進攻的好時機,拖把、掃帚、鍋鏟,只管照着他砍,追着砍。每砍一次,他都躲得很好,而女兒卻會哭得冒高一個調。

“叮咚!”門鈴響了。

她手上拿着一隻鋼筋盆,呼呼大氣。

“保安!請開開門!”保安用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叫道。

“快開門!”她看見他趕忙扶正平光眼鏡,抹光打亂的頭髮,拉拉衣領。她笑了笑,大概那就叫獰笑。這個無法無天一人玩一羣警察的貨又要做假人出去應付世界了。

她看他從客廳穿過,回頭對她使個眼,既獨裁又哀求。她也整了整頭髮,衣服,找回一隻拖鞋。她的樣子一定是可怕而可憎的,既可以被看作待孩子的後媽,也可以被當成一場家庭暴力的犧牲品。

“怎麼了?”洪偉隔着門問保安。

“你們家怎麼了?!快開門!有人舉報你們待孩子!”保安説。

從來不知責任為何物的保安這一會倒權威十足。鄰居們的議論從隔音很差的牆外滲進來,一片嘁嘁喳喳。

洪偉看看女兒。女兒已經沒聲了,泣卻十分猛烈,泣一次能把她自己小小的個頭都抬離地面。他拉開門,把眾人的目光引到女兒身上。

“嬌嬌,叫叔叔阿姨好。”洪偉説。

女兒當然誰也不叫,把臉埋在他褲腿上。他一佝,把孩子抱起,外面燈光頗亮,誰都看得見孩子完好無缺,纖毫未損。剛才屠宰孩子般的哭喊尖叫似乎是人們的臆想。

洪偉又説:“跟她媽媽鬧了點小矛盾。對不起,驚擾大家了。”他給門外一圈人點頭鞠躬,一個個地鞠,過份周全,象個讀書快讀成廢物的小男人。曉益想,什麼本事讓人生存或逃生,人就會長那樣本事。現在好演技能讓洪偉活下去,他的演技就飛速進步。誰會相信他不是他演的這個假人呢?

誰知道?也許這個讀書讀廢了的男人是個真人,而過去造孽不眨眼的毒梟反倒是戲中人?

從那次之後,打架吵嘴的事便經常發生。洪偉回家的時間也漸漸變遲,有時十點鐘之後才回家。回到家他打開冰箱,想自己熱點剩飯剩菜,常常見到一整頓晚餐存放在裏面,大多數時間是洗淨切好沒有下鍋的,有時已經燒好盛進了一個個盤子,但顯然母女倆人一口也沒動。每逢這時曉益就一身睡衣,抱着胳膊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後,話和笑都很風涼:“又開始忙啦?忙就告訴家裏一聲,我也不必費勁買呀做的。你不回來,我跟女兒吃也吃不出什麼家庭氣氛。”她看見他的火氣飛快往眼裏冒。現在可不比幾年前的眼睛;那麼大,冒起火氣嚇死人。

“我忙工作!公司里人人都忙,規定營業額了你懂不懂?”他説。

她沒什麼好説。她還沒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這天她塵的時候發現一間屋的聲響特別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個共鳴箱,把塵器的馬達聲放大了若干倍。她終於發現了一塊被啓開又裝回去的地板。撬開那塊地板,下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可地板被啓開,不可能什麼也不放的。她坐在那個狹長的地板邊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許是裝修時留下的病,一塊地板沒有鉚上茬口?她想起剛買下這套公寓時,洪偉不喜歡原來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場挑了這種白橡木,説他在美國駐的放子就是這種白橡木地板。然後他請了包工隊安裝來,指點他們把地板鋪了上去。她還是心不甘,伸手沿着地板邊沿摸了摸,也沒摸出名堂。她找來電筒,往地板裏照,但電筒的光不會拐彎,她還是看不出蹊蹺在哪裏。

這時她已經腹貼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筷子伸進去,撥拉過來撥拉過去,橫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麼,撥拉了幾下,那東西被撥拉出來了,是一個小球。就是天市場上賣的那種塑料玩具球,裏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剛要放棄,突破的發現出來了:小球拖了一釣魚線。一扯那魚線,她馬上明白它牽拉着什麼。

幾分鐘之後,她把用魚線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藥粉給牽拉了出來。

什麼都清楚了。人家是忙裏偷閒,她丈夫這幾年是閒裏偷忙。那些個週末夜晚,他們一同去鄰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門鑰匙給了馬仔,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貨品從工場運進來,在地板下建起了一個小毒庫。多聰明啊,就用一鋼絲推着小球滾動,讓它把成串的毒粉盤起來。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舊要做舊人舊事。也就是説,這樁舊事是魅力無窮的。她撕開一小袋白藥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據説會令人神魂顛倒的粉末發生了一下似有若無的接觸。基本是中的滋味。還有微涼的觸覺。就是它令人命不顧,天理不顧地去製造、去販賣、去購買。什麼也擋不住,學問地位尊嚴,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潰。碰到它,那個原本還有長長的活潑潑生命的柳亞蘭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亞蘭死的時候還不到十八歲。

也是因了它趙益芹變成了趙曉益。現在這個趙曉益要曉得一下它的利害。等女兒睡着之後,她走到主卧室,衝着剛剛上牀的洪偉一笑。洪偉見她的這種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沒了。她邊往牀前走,邊從口袋裏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麼到這個的?!”他一下子跳起來。

“教教我怎麼。”

“你瘋了?!”

“自家產的,不多冤枉?”他看着她。過一會説:“我也沒過。”

“我不信。”

“在美國的時候,幹過幾回。覺得意思不大。真的。”現在的局勢可笑,她捏着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説“真的”她倒是不懷疑。害人不害己,這象他乾的事。

“我就嚐嚐,別以後讓你連累了,丟了命,連它都沒嘗過,那可太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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