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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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十年前,就有各種人從各地跑來混北京。在補玉山居里住的,一半以上都是這類讓北京户籍警心又無奈的新北京人。新北京人裏混出大出息的不少。包括這位膠州灣的漁民兒子馮煥。這個“混”字沒有多少貶意,他怎麼這樣反
?
“我看也不是那回事。那回事我一眼就看得出來!”補玉恢復了她的捉狹語調。
“那你們是咋認識的?”馮煥不吱聲。他到了這種地位身份,理會你不理會你都由着他。
補玉正想趁他情緒好轉,提出繼續談判,手機響了,一則短信息清脆到達。他的手機就在枕邊,他偏頸子一看就抓了起來。但絕食和動讓他虛弱過度,手機一次次從他手上滑落到他
口上。補玉看不下去,一伸手替他抓住再次滑落的手機。他卻瘋了似的吼道:“別碰!”同時把補玉的手捺住。
補玉大受驚嚇,癱瘓者的手竟比常人更狠,把她的手和手機一塊壓在那滾湯的瘦脯上。可真瘦啊,簡直就是一隻放大偌幹倍的病雞
脯。體温也是一隻病雞的,高得可怕。原來他一直在發燒,那些僱來的女村鄰全是笨蛋,沒一個人發現他焦乾的嘴
是被體温灼的。
“馮總,您可是有點燒,”她把出的手搭在自己前額。
他正在看手機上長長一則信息。看着看着,一行淚從他外眼角爬出來。
補玉趕緊退出門,讓他好好品味彪形小賤人的花言巧語,肯定是花言巧語“馮大哥,對不住,我使了小子,…惹您生氣了…”要不就是:“只要你答應再不跟那些子婊聯繫,我就回來。反正有我沒她們,有她們你就妄想再見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敲詐:“你前兩年怎麼逃的税,我全有記錄…”中午補玉見馮煥獨自坐在葡萄架下讀書。她從廚房窗子盯着他,發現他
本就沒有翻過一頁紙。她拿了條薄毯子披到他肩上。
“告訴彩彩你發燒了嗎?”
“…沒。”
“要不我告訴她?”
“…她説她發了那條短信就關機。”
“都説些什麼?”補玉漫不經心地問道,一面把毯子往前拉,企圖把他的瘦脯多遮蓋一點。
“她説她找了一份工作,叫我放心…她説她把我的取錢卡帶走了,不是存心的,叫我給她發一個地址,她給我寄到北京…”太奇怪了,彩彩跟馮煥一塊那麼久,怎麼還不知道他的地址?他在北京的住處她沒去過?
“你知道我為啥在你這兒住下嗎?”馮煥抬起臉看補玉:“她萬一想回到我身邊,大概只能來這兒找我。”補玉把目光轉開。夜裏的風把幾個石榴刮到地上,青一半紅一半。馮煥其實夠可憐的,這一輩子也別想碰到一份真情。他現在非常靜,五十多歲的一個斷腸少年。正如周在鵬説的,這種傷適合他;略帶一絲厭世的眷戀情懷讓這癱瘓者有一種令女人動心的東西。老周擠着眼説,補玉可別自我犧牲,去填那個
——彩彩在那顆黑
心臟上蛀空的
。因為這顆心臟的堅硬、冷酷、黑暗是補玉這樣的山村女子不能想象的。
馮煥在補玉山居住了一個月,仍然沒等來彩彩。他從來不去度假莊園的工地,有人來找他,他便説:“去去去,僱了一大羣人,就是為了你們有麻煩來找我嗎?!”周在鵬天天催促補玉,快去把宅基地的事搞定。一旦他從失戀中還陽,他還會是生意場上又一條好漢,跟補玉這樣的小家小業寸土不讓,大錢小錢都一樣兢兢業業地賺,把少賺幾十萬看成失去一塊陣地。補玉千萬得抓緊時間,在他懷有人和人的
情的難得狀態中,讓他為一那塊宅基地付一個理想代價。趁他現在正明白的時候,幫他積點功德——他此刻正在明白一個真理,象他這樣有錢有勢也白搭,照樣攏不住任何真情。
山村的秋天象北京的初冬,樹葉比北京紅得早。這又是一個旅遊旺季。一車車的都市人大叫大嚷地滿山跑着,滿山都是照相機鏡頭,陽光投上去,似乎一個太陽碎成無數片。
安靜的風景不安起來。
馮煥已經病了半個月了,吃什麼都吐。他自己説沒大礙,因為前階段吃得太少,腸胃不能正常接受食物了。但是吃了吐,吐了吃相對絕食來説,是很大的進步。馮煥開始進食,是因為彩彩的一個電話。電話是打到補玉山居接待室的座機上的。謝成梁接了電話便衝到院子裏狂呼:“馮總電話!孫彩彩的電話!”補玉從廚房的窗子裏看見謝成梁把餓小了的馮煥背過院子,一路朝大門口的接待室小跑,比豬八戒娶媳婦還歡天喜地。她趕緊洗了手,一面在圍裙上擦手一面向接待室跑。這個電話她當然要偷聽。這可是事關馮煥生死存亡的電話。她對丈夫使了個毒辣眼,讓他快滾,別在那裏妨礙她偷聽。謝成梁一走,補玉便拿了把條帚,在接待室周圍東劃拉一下、西劃拉一下。馮煥説話聲音太小,她一句也聽不見,便劃拉着條帚朝窗口靠近,慢慢便蹲到了大開的窗下,條帚梢輕輕刷着地上那塊似乎誰也看不見只有她補玉看得見的污跡。還是聽不清,馮煥嗚咽的時候多,説話的時間少。癱子的自尊心都癱瘓了。
補玉知道,彩彩之所以不用手機跟馮煥通電話,是怕她的號碼留下來。其實接待室的電話也有來電顯示。這時她聽見馮煥的聲音高起來,一連串的“不是、不是!”又過一會,他追加一句:“我是確撒了謊。撒謊不對,不過我…”可憐的癱子,好多天都處於半絕食狀態,剩的一點兒元氣全用在辯解上了。聽上去他的嗓音特別扁——剛才謝成梁一定是把橫擱在長沙發上了,又擱得湊合,讓那餓細了的脖子打了個不該打的彎,下巴抵在肩膀上。補玉恨透那個半截柱子似的女孩,憑她長的那副德行,她還想要什麼?年輕英俊,身價億萬,忠心耿耿,三條缺一不可?連好萊塢最紅最漂亮的女明星都不會有這麼大的貪圖吧?這半截柱子還挑剔,只想要馮大款的億萬家產不要他的謊言。正常人不撒謊都難做成生意,何況人家癱子。一個癱子能髮際發成那樣,你還指望他有多少誠實剩下?一個癱子成事,他必須比健全人刁十倍,狠百倍。不刁不狠他一個癱子早讓人踩死了。現在馮煥夠刁也夠狠,還要被你個半截柱子踩死呢。
按照電話中“來電顯示”回撥,馮煥只抓住了一個公用電話地址。北京東四隆福寺附近的一個方便店。而這就給了馮煥生還的希望,他開始正常進餐,三餐進去,又給吐出來,忙瘋了那些臨時僱來的女村鄰。
孫彩彩又來了一次電話。那是晚上,補玉在陪馮煥和另外幾個客人打麻將。馮煥自從接了彩彩的電話就有了什麼打算,雖然吃了吐吐了吃,人是活了。一聽接待室的電話鈴,他馬上抬起臉。補玉趕緊説,她在等碳場的電話,今晚要送碳來,晚上夠冷的,改燒暖氣了。電話是竟是孫彩彩來的。她想再跟馮煥談一次,因為上次她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他的病,不放心。病得可不輕,補玉告訴她,馮總哪兒還説得動話?吃了三餐進去,吐了九餐出來,她奇怪他怎麼會吐的比吃的多那麼多,恐怕肚子腸子都碎了,全吐出來了。大塊頭丫頭一聲不吭。補玉就是想把她嚇成那樣。
“咋不送他去醫院呢?”彩彩問。
“你這馮老總是那麼乖的人嗎?誰送得動他?”
“那…得去醫院呀!”
“這病去醫院也不一定管事兒。我還真怕他在我店裏出事。咱這是小本生意,出不起人命。可人家是‘總’,億萬身價,咱也不能不尊重他個人意願你説是不是?他打定主意殉情,咱也得尊重他。”補玉把聲音得儘量沉重,別讓對方聽出她的沒正經。
彪形丫頭又啞巴了。
嚇死她才好。補玉好快活。馮老總要真死了,這丫頭使的心眼手腕都白搭。這麼大個塊兒,長點心眼不容易,差不多都使在馮煥身上。她在電話線那頭不説話,肯定被自己巧成拙
出的結果嚇死了。
“那我來勸勸他,讓他去醫院。”
“他早就睡下了。褥瘡爛了,一直睡不了覺。”
“那就別叫他了。讓他睡吧。”她還體貼,
知道憐惜他的。補玉又一想,她又不是憐惜一個病人,一個碎了心的癱子,她是在憐惜她未來的錢櫃子。她怕錢櫃子爛了,倒了,憑她的模樣難再找一個。
放下電話補玉覺得自己渲染馮煥的多情和病情是不智的。那個鐵塔似的女孩缺的就是為她尋死覓活的男人。尋死覓活的癱子也成。她的虛榮心可是給大大地滋補了一下。補玉瘋了?讓她得意,讓她以為天下的鏡子全不可靠,歪曲了她的模樣,她其實是可以令人傾倒的,至少讓一個本來就倒着的億萬富翁癱得更徹底。
終於在樹林完全漫上紅的一個早晨,馮煥求補玉幫他一個忙,按上次的公用電話號碼再打個電話,問問對方,彩彩是否又去那裏打過電話。補玉有什麼辦法?只好照辦。方便店的人説,那個大塊頭姑娘在他的方便店打過好幾次電話,來的時候都是穿着制服。什麼樣的制服?藍制服。開始還以為是個小夥子呢…哪種制服?這年頭看廁所都他
的穿制服!好像是保安制服…
馮煥摜下電話。他讓補玉給他好好開一頓早餐。不久他吐了好幾份早餐出去,然後擦乾淨身上的污漬,梳理了稀疏的花發,噴足了高級香水,讓度假莊園工地上來的一個司機把他載進城去。搜索彩彩的範圍已縮小,就是隆福寺一帶,彩彩她還想往哪裏跑?馮煥白慘慘的瘦臉上那狠狠的微笑就是這意思。他一副勝券穩的樣子,似乎此一去就會把彩彩和她的下半生以及她的一往深情、忠貞不渝一網打盡。
補玉在周在鵬的目光催促下,小跑着跟在車窗邊。窗玻璃落下來,裏面是梳着溜光背頭、戴着淺茶眼鏡的馮總。他説:“那塊宅基地我讓步;六十二萬,怎麼樣?”一場轟轟烈烈的失戀讓馮大款心軟了,願意多掏兩萬。
補玉笑了笑,沒有接話,只遞給他幾片“暈海寧”兩小時旅途,她只希望他別吐得狼籍滿身,怎麼也得有個模樣去見那彪形小婦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