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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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穩了穩心神,覺得夜華雖冷漠沉穩些,到底血氣方剛,今我碰見的這天上的一眾仙娥又都生得不錯,他夜裏對着一案的枯燥公文,定然十分煩悶,恍一抬頭,見着一位眉目似畫的小仙娥在一旁紅袖添香…
心中既慨又古怪。
夜華斷了對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該令我喜不自勝的。但我卻暗暗地擔心那眉目似畫的小仙娥並不真正地眉目似畫,便有些配不上夜華。
想來想去,終覺得寧拆十座廟也不能毀一門婚,便捏了捏燒得滾燙的耳朵,預備悄沒聲息地、輕手輕腳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溜了。
右腳將將往門檻跨了半步,卻聽得夜華柔柔一聲:“淺淺,你這一來一去的,到底要做甚?”我撫着額頭暗暗嘆,温香暖玉在抱他竟還能顧念到旁的動靜,真是個不一般的神。
簾子背後的燭火跳了幾跳,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夜華緩緩道:“那扇子我已經題好字了,你進來拿罷。”呃,既是他叫的我進去,那我進去倒也算不得唐突。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長得什麼模樣,得了夜華這一聲,便立刻抖擻起神,興致
地一掀簾子邁了進去。
本上神料得不錯。
這內室裏果然駐紮着小仙娥。
竟還不是一隻小仙娥,而是一雙小仙娥。
只是這一雙小仙娥衣裳都穿得很妥帖,齊齊地低頭跪在地上,左邊的一個肩膀一聳一聳,看得出來在眼淚,卻默默無聞地,一聲兒也沒漏出來。
夜華坐在書案後,面前壘了一大摞文書,文書旁擱了個青花碗,碗裏的羹湯還在騰騰地冒熱氣。那一派正經的形容,也委實不像剛經了一番情。
我心中波濤洶湧,終漫過高山漫過深谷,化作一泓涓涓的細,淡定且從容地從夜華手中接過扇子,邊看扇面上新題的字邊漫不經心狀道:“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夜華寫得一首好字,扇面上九個小楷分兩行排下來,寫的是“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方才攤開扇子時我尚且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他題些“去年今
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之類的酸詩令我傷情。因我雖然年事已高,但年輕時太過
纖細,到如今看一些纏綿詩文便極易被觸動情懷,平白傷
。
眼下夜華題在這扇子上的九個字,很令我滿意。
屋子裏半晌都沒人聲,我好奇抬頭,正撞上跪在右側的那名仙娥瞧着我的一雙驚恐的眼。
那雙眼生得甚美,我長到十四萬歲上,竟從沒見過哪位女子的眼生得這樣美。再看她那一張臉,長得也要比今我見的大多仙娥經看些。可被這雙
光璀璨的眼睛一襯,卻索然無味了。
造化人,竟生出這樣一張不登不對的面容來,委實令人扼腕。
那仙娥嘴哆嗦了幾番,半晌,抖出一個名字來,我清楚聽得,又叫的是糰子那跳了誅仙台的親孃。
我撫了撫面上的白綾,因三番兩次被誤認,已很習慣,便也不再強辨,只喝了口冷茶,再從頭到尾打量一番面前這小仙娥,柔聲讚道:“你這雙眼睛,倒生得不錯。”這本是句夸人的話,況且我又説得一腔真誠,尋常人聽了大抵都很受用。面前這跪着的小仙娥卻十分與眾不同,非但沒做出受用的姿態,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緊盯着我的一雙眼,越發地驚恐慌亂。
我甚詫異。
本上神這一身皮相,雖比本上神的四哥差些,可在青丘的女子當中,卻一直領的第一美人的名號。不想今,這歷萬年經久不衰的美貌,非但沒讓眼前這小仙娥折服,竟還將她嚇得歪在了地上?!
夜華不動聲取下我縛眼的白綾,將我拉到他身旁一坐。
底下的一雙仙娥,兩雙眼睛登時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留在我一張老臉上,甚欠修養,甚欠規矩,瞧得我不大歡喜。
夜華抬了抬下巴與那呆然望着我的一雙仙娥冷冷道:“謬清公主,本君這洗梧宮實騰不下什麼位置來容你了,明一早就請公主回東海罷。素錦你倒很重情誼,若實在捨不得謬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請一道旨,讓天君將你一同嫁去東海,你看怎樣?”他這一席話冰寒徹骨,一併跪在地上的兩個仙娥齊齊刷白了臉
。
我一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左廂那不漏出聲兒來飲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東海水君形容的一張清麗臉龐,不是那東海的謬清公主又是誰。
如此,跪在右廂這個眼睛和臉生得很不登對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貞調戲未遂要懸樑自盡的,結果自盡也未遂的夜華的側妃素錦了。
我捋着袖子悲嘆一回,元貞啊元貞,你那模樣本就生得花俏了,對着鏡子調戲自己也比調戲這位側妃強啊。如今落得這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場,若不是你師父我英明,這彈指一揮的六十年,你該要過得多麼刺而辛酸。
那素錦望着我的一雙眼已恢復了澄明,一旁的謬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華今夜是動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識以來,除開大紫明宮影殿前同玄女的那一番打鬥外,尚未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我心中十分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沒走,只在一旁端了只茶杯,衝了一杯滾燙的茶水,找了個角落坐了,不動聲
地等杯中茶涼。
夜華鬧中取靜這門功夫練得很好,那謬清公主滿腔的飲泣剖白已是令聞者淚聽者傷心,他自巋然不動,悠悠地看他的公文。
因我在東海做客時,已被這公主對夜華的一番深情動得
了一回淚傷了一回心,如今,在素錦側妃已抹了三四回淚的當口,便也還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鎮定。
聽了半,總算讓我
明白,夜華之所以發這麼大脾氣,乃是因這位東海的謬清公主,今夜竟吃了熊心豹子膽,妄圖用一碗下了情藥的羹湯,來勾引他。奈何這味情藥卻沒選好,叫夜華端着羹湯一聞便聞出來,情火沒動成,卻動了肝火。
在夜華案前伺候筆墨的小仙娥見出了這麼大一樁事,依着天宮的規矩,趕緊請來了夜華後宮裏唯一儲着的這位側妃娘娘。説到這裏,便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讚歎一聲,夜華的這位素錦側妃實乃四海八荒一眾幹後宮的典範,見着謬清下藥引誘自己的夫君,非但沒生出半分的憤恨之心,反倒幫着這犯事的謬清公主求情。
我進來拿扇子,正趕上他們鬧到了一個段落,中場停歇休整。
我既然已將這一番來龍去脈理得完整,再聽那跪在地上的兩個哭鬧一陣便也沒什麼意思。凡界那些戲本子上演的這樣的橋段,可比眼前這一場跌宕彩得多。
正好茶水也涼得差不多了,兩三口喝完,我拿起摺扇,便打算遁了。
就在將遁未遁的這個節骨眼上,謬清公主卻一把抱住我的腿,悽然道:“這位娘娘,謬清上次錯認了您,但您幫過謬清一次,謬清一直銘記在心,此番謬清求您,再幫謬清一次罷。”我默了一默,轉身無可奈何與夜華道:“既然謬清公主跪了我,叫我再跪回去我又拉不下這個臉面,便少不得要説兩句。”他從文書裏抬起頭來看着我:“你説。”我嘆了一回道:“其實這個事也並不是謬清公主一個人的錯,當初你也曉得謬清對你有情,你卻仍將她帶上天來,你雖是為了報還她的恩情,幫她躲過同西海二王子的婚事,待她想通就要讓她回東海。可她卻不曉得你是這麼想的,難免以為你是終於對她動心了。你既給了她這個念想,卻又一直做正人君子,遲遲不肯動手,少不得便要她親自動手了。”夜華眸
難辨,淡淡然看着謬清道:“可你當初只説到我洗梧宮來當個婢女便心滿意足了。”我打了個呵欠道:“戀愛中的女子説的話,你也信得。”謬清那一張臉已哭得很不成樣子,我敲了敲扇緣與她道:“聽老身一句話,你還是回東海得好。”遂退後兩步
身出來,將衣袖捋了捋,趁着謬清尚未回過神來,提起扇子溜了。
不過將將溜到外間門檻處,卻被趕上來的夜華一把拉住。我偏頭瞟了他一眼,他將手放開與我並肩道:“天已經黑成這樣了,你還找得到住的院子?”我左右看了看,不確定道:“應該還是找得到的罷。”他默了一默,道:“我送送你。”裏間那映着燭火的薄簾子後,又能聽得幾聲謬清的泣。我在心中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跪在裏頭的那兩位想來正鬧得累了,此番夜華來送我,她們也可以休整休整,打點起十分的
神,爭取待會兒鬧得更歡暢些。如此,縱然我果真將夜華帶出去片刻當個領路的,也不算耽誤了他後宮裏的正經事。於是,我便果真將他領了出去,甚心安理得地受用了這個殷勤。
月如霜,涼風習習。
夜華一路沒言沒語,只偶爾提點兩句:“有枝樹椏斜出來,莫絆着了。”或“那方睡了兩塊石頭,你往我這裏靠靠。”他帶的這條道實在坑坑包包,因我的眼睛不大好,一路上都顧念着腳底下了,也便沒騰出空閒來同他説幾句話。
我原本就有些困,走完那條道更是費了許多
神,到了一攬芳華這院子的大門口,只
一頭扎進去躺倒睡了完事。
又是將將扎到門檻上。
又被夜華一把拉住。
我甚悲摧抬頭與他道:“不用再送了,接下來的路我全認得。”他楞了一楞,失笑道:“這院子才多大一些,你認路的本事再不濟,也不至於連回廂房的路也識不得,這個我自然曉得的。”頓了頓,一雙眼深沉盯着我道:“我不過是,想問一問你,最後為什麼勸那謬清公主回東海。”我掩住打了一半的呵欠,奇道:“你不是也讓她回東海?”他眼神黯了黯,道:“只因我讓她回東海,你便也讓她回東海?”我將扇子搭在手肘上默了一忽兒。夜華這話問得,語氣很不善,我是誠實地點頭好呢,違心地搖頭好呢,還是從容地不動聲好呢?
本上神活到這麼大的歲數,相得好的神仙個個都
子活潑,且和順。一向對老成的少年們有些摸不大準,何況夜華還是這老成少年中的翹楚,近來行事又有些入了魔障般的顛三倒四,我便更摸他不準。不知道答他個什麼話,才能叫他受用些。
我這廂還沒將答他的話理通透,他已撐了額頭苦笑道:“果然如此。”倘若一個神仙,修到了我這個境界的,自然便都通曉一些人情世故,不説十分,至少也有八分懂得看人的臉。我方才虛虛一瞟,見着夜華掛在臉上的這個苦笑乃是有幾分怨憤的苦笑,立刻便明白過來將將的那場沉默,默得有些不合時宜了,於是馬上堆起一張笑臉,對着他一張冷臉訕訕道:“我絕沒忘記此前承諾要幫你娶幾位貌美側妃的事,但既是幫你納妃,也得合着你的意不是,否則生出一對怨偶來,卻是我在造孽。這位東海的謬清公主,你既然不喜歡,自然便不必再將她留在你身邊。”又將扇子擱在手腕上敲了敲,皺眉道:“再則,這個公主的心機沉了些,今
能對你下情藥,明
保不住還能再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後宮之地,還是清淨些的好。”他沉默良久,眼中神
已出於莫測了。半晌,才淡淡道:“我原本便不該問你這個話,方才將你拉進書房來,本指望能不能令你醋一醋,卻不想你只由始至終地看熱鬧。”我心中咯噔一下,呃,我只以為他單純招我進去拿扇子,誠然,誠然那個,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層用意的。
他抬頭輕飄飄瞟了我一眼,瞧不出悲也瞧不出喜,只繼續淡淡道:“我在你心中竟沒絲毫的分量。白淺,你的心中是不是隻裝得下那一個人?你準備等他等到幾時?”我心中一,卻不知為哪般來的這一
。
臨別時,夜華的臉很不好看。待他回去,沒驚動奈奈,我便也回廂房裏躺着了。
明明之前睏意洶湧,如今躺在軟呼呼的雲被裏頭,我卻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睡不着,儘想着方才心尖上的那一。夜華那不大好看的臉
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直到
糊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