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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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厭惡始於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可怕的歷史時刻。那是個週六的下午,六歲的肥仔第一次到山頂小屋去玩。兩個男孩在車庫裏,踩在一個箱子上面,東倒西歪地想要夠到架子頂上的一對舊羽
球拍,結果把本就不結實的架子上的東西都碰了下來。
安德魯還記得,那桶木材防腐油掉了下來,砸在車頂,桶蓋彈開,裏面的東西灑了出來。恐懼瞬間噬了他,他怕得説不出話來,無法向他還在咯咯笑的朋友解釋他們大禍臨頭了。
西蒙已經聽到了響聲。他衝進車庫,朝他們步步近,下巴伸着,嘴裏發出野獸般的哼哼聲,然後開始咆哮,揚言要狠狠懲罰他們。他握緊的拳頭離那兩張揚起的小臉只有幾英寸。
肥仔嚇了褲子。
順着他的短褲
到車庫的地板上。聽到吼叫聲的魯思連忙從廚房跑來阻止:“不,西——西,不——只是個意外。”肥仔臉
慘白,渾身顫抖,他想馬上回家,他想找媽媽。
特莎趕到了,肥仔拖着濕嗒嗒的褲子,哭着撲向媽媽。那是安德魯此生唯一一次看到他的父親手足無措、畏縮不前的樣子。不知怎的,特莎沒有提高嗓門、沒有威脅,也沒有打人,就表達了自己白熱化的憤怒。她寫了一張支票,硬進西蒙的手裏,儘管魯思一直在旁邊説:“不,不,沒有必要這樣,沒有必要這樣。”西蒙跟着她走到她的車邊,試圖將此事一笑帶過,特莎卻只輕蔑地瞪了他一眼,把仍在哭泣的肥仔安置在副駕駛座上,對着西蒙賠笑的臉摔上了車門。安德魯看見了父母的表情,似乎特莎隨身將什麼東西帶到山下的鎮上去了,平時好好地藏匿在山頂小屋的某樣東西。)最近肥仔總對西蒙大獻殷勤。每次到山頂小屋來,他都會特意去給西蒙逗個樂,作為回報,西蒙會歡
肥仔的到來,欣賞他最不留情面的玩笑,聽他講他幹過的那些蠢事。不過,單獨和安德魯在一起時,肥仔百分之百地贊同西蒙是個a等24克拉的王八蛋。
“我看她肯定是個絲蕾邊兒。”肥仔説。他們正走過牧師老宅,那棟宅子掩映在歐洲赤松的樹蔭下,前牆爬滿常藤。
“你媽媽嗎?”安德魯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幾乎沒有在聽。
“什麼?”肥仔叫道,安德魯看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滾!我説的是蘇克文達·賈瓦德。”
“哦,是,對的。”安德魯笑了,一秒鐘之後,肥仔也笑了起來。
去亞維爾的公車上人很多,安德魯和肥仔只能並肩坐在一起,而不能像通常那樣各佔一排雙人座。路過霍普街街尾時,安德魯朝街上看去,卻沒看到任何人。自從那天下午在銅壺咖啡館求職成功之後,他再也沒有在校外碰到過蓋亞。咖啡館下週末開業,每次想起能近距離接觸蓋亞,他就會
到一陣陣狂喜。
“西餅的競選運動步入軌道了吧?”肥仔一邊忙着做煙捲,一邊問。他把一條長腿舒服地伸到公車的過道上,來往的人都直接跨了過去,而不是讓他把腿拿開。
“鴿籠子已經開始忙活了,不過還是在做他的小冊子。”
“是,西餅也在忙。”安德魯説。一陣恐慌突然在他的肚子裏炸開,但他控制住自己,沒有表現出來。
他想到過去一週裏父母坐在廚房桌邊的樣子,想到那盒西蒙上班時偷偷印好的愚蠢的宣傳冊,想到魯思幫西蒙整理的談話要點,讓他打電話時用,因為每晚他都會給選區範圍內每個他認識的人打電話。西蒙特別費勁兒地在做着這一切。他下班之後幾乎完全待在家裏,對兒子們也比平更兇,似乎他承擔了什麼他們逃避的重擔。餐桌上唯一的話題就是選舉,父母兩人一起估算將要對付西蒙的敵對力量。他們把其他參選人對巴里·菲爾布拉澤之位的競爭視為對西蒙個人的挑戰,而且似乎認為科林·沃爾和邁爾斯·莫里森大多數時間裏都在仰望着山頂小屋,狼狽為
地密謀如何擊敗住在裏面的人。
安德魯又檢查了一下那張紙還在不在口袋裏。他沒有告訴肥仔自己的計劃,因為他害怕肥仔會將它廣而告之。安德魯不知如何才能讓他的朋友明白絕對保密的重要,也不知道如何讓他明白,那個會把小男孩嚇
褲子的瘋子還好好地活着,並且就住在安德魯的家裏。
“鴿籠子倒不是很擔心西餅,”肥仔説“他認為他最主要的對手是邁爾斯·莫里森。”
“嗯。”安德魯説。他聽到過父母討論這個問題。他們倆都認為被雪莉背叛了,她就應該止她的兒子挑戰西蒙。
“要知道,參選對鴿籠子來説簡直就是一場他媽的聖戰,”肥仔用食指和拇指着煙捲“他撿起了死去戰友的旗幟。巴里·菲爾布拉澤萬歲!”説完,他開始用一
火柴往煙捲的一端
煙絲。
“邁爾斯·莫里森的老婆有一對大子。”肥仔説。
坐在前排的老太太扭過頭來對肥仔怒目而視。安德魯又笑了起來。
“跳上跳下的巨無霸,”肥仔衝着那張皺着眉頭、滿是皺紋的臉大聲説“f罩杯的海咪咪。”老太太慢慢轉過氣得通紅的臉,重新看向前方。安德魯的呼都快停止了。
他們在亞維爾的中心下了車,靠近商業區和步行街,然後着肥仔的捲煙,在購物的人
中鑽出一條路來。安德魯身上一點錢都沒有了,霍華德·莫里森發的工錢將會是雪中送炭。
遠處網吧的亮橘招牌簡直像是在燃燒,招呼他前去。他無法集中注意力聽肥仔在説什麼。你要這麼做嗎?他不停地問自己。真的要這麼做嗎?
他不知道答案。他的腳還在往前移動。招牌越來越大,引誘着他,挑逗着他。
要是我發現你們把家裏的事説出去一個字兒,我就活扒了你們的皮。
然而剩下的選擇…任由他向世界展示他是個什麼東西,丟他自己的臉,也丟全家人的臉,還有,當數週的期待和愚蠢過後,他必將失敗。尾隨而至的會是他的怒火,他的怨恨,以及讓周圍每個人為他這一愚蠢決定買單的決心。就在昨晚,魯思還高興地説:“男孩們可以到帕格鎮去,為你張貼宣傳冊。”安德魯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保羅驚恐的表情和他想和自己做眼神的意圖。
“我想進這裏。”安德魯咕噥了一句,轉身向右走去。
他們買了兩張上面帶密碼的票,坐在了不同的電腦前,中間隔着兩個人。安德魯右邊的中年男人散發着體臭和陳年的煙味,而且在不停地哼着鼻子。
安德魯聯上了網,輸入了網站地址:“pagford…parish…council。co。uk①”①帕格教區議會網站的網址。
主頁上有議會藍白兩相間的紋章和一張山頂小屋附近拍的帕格鎮的俯瞰圖,凸顯了天空映襯下帕格修道院的剪影。在學校電腦上瀏覽時,安德魯就知道這個網站看起來既陳舊又業餘。他不敢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看,因為雖然他的父親幾乎是個網盲,但也不敢排除這事一旦做成之後,西蒙會不會找單位的什麼人幫他調查…
即使在這亂哄哄的、誰也不認識他的地方,也無法避免讓今天的期出現在帖子上,或是裝作出事的時候他不在亞維爾。但西蒙這輩子從來沒有進過網吧,有可能
本不知道還有這種地方存在。
心臟的快速收縮讓安德魯覺得痛苦。他飛快地拖動留言板的滾動條,發現上面幾乎沒什麼人氣。留言的標題都是“垃圾收集——一個疑問”及“克蘭普頓和小曼寧的學區”之類。每隔十條左右,就會有管理員的帖子,公告上次議會委員會議的記錄。這頁的底部有一條標題是:議員巴里·菲爾布拉澤去世。這個帖子被瀏覽了一百五十二次,收到了四十三條回覆。接着,在留言板的第二頁,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死者發的帖子。
兩個月前,安德魯選修的計算機課來了一個年輕的代課老師。他想表現得酷一點,讓學生喜歡。他壓兒就不該提到什麼sql②
入,安德魯確信自己肯定不是唯一一個回到家後就立刻把它查清楚的學生。他掏出口袋裏的那張紙,上面抄着他在學校裏見縫
針查到的程序代碼,然後點開了議會網站的登錄界面。一切都建立在議會網站是多年前某位業餘人員創立的這個前提之上,網站連最經典的黑客程序都防不住。
②sql(structuredquerylanguage),結構化查詢語言。
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鍵入那行有魔力的字符。
輸完後,他又小心地檢查了兩遍,確定每個省字號都在該待的位子上。他又猶豫了一秒鐘,呼又輕又淺,然後按下了回車鍵。
他倒一口氣,像小孩子般欣喜若狂,恨不得大叫幾聲或是揮上幾拳。只試了一次,他就突破了網站的脆弱防線!在他眼前的屏幕上,赫然出現了巴里·菲爾布拉澤的用户信息:他的名字、密碼和全套資料。
安德魯把那張在枕套裏藏了整整一週的紙展平,開始工作。輸入下面那段畫了無數道線、修改了不知多少遍的話的工作量顯然要大得多。
他儘可能地採用了一種客觀的、難以辨識寫作者身份的風格,模仿了報紙記者不帶個人情的口吻。
志存高遠的教區議會參選人西蒙·普萊斯希望能登上為議會節省不必要開支的舞台。普萊斯先生對於節省成本絕不陌生,且應該能利用其許多有用的人脈關係使議會受益。他用偷來的物品添置傢俱以省錢——最新的戰利品是一台電腦——而且,若是您想低價印些東西並願意現金支付,他也是合適的人選。普萊斯先生會利用哈考特-沃爾什印刷廠的主管下班後的時間為您完成。
安德魯把這段話從頭到尾讀了兩遍。事實上,他已經在腦子裏想了好多回。有很多可以針對西蒙的指控,然而,在安德魯真正想要控訴父親的那些方面,在他打算把自己的記憶、那些他經受過的生理上的恐懼和心理上的侮辱當作證據遞呈時,法庭卻並不存在。他能利用的只有他聽西蒙親口炫耀過的那些微小的違法行為,從中選取了這兩個具體的例子——偷竊的電腦和偷偷摸摸的私活——因為這些都和西蒙的工作密切相關。印刷廠的人們知道西蒙幹過這些勾當,而那些人有可能跟任何人提起,比如他們的家人和朋友。
他覺得自己的腸子在劇烈地顫動着,就像看到西蒙真正失控、逮到誰拿誰出氣的時候一樣。看到自己的背叛白底黑字地出現在屏幕上令他膽寒。
“你他媽的在幹嗎?”肥仔輕輕在他耳邊問道。
臭氣熏天的中年男人已經走了。肥仔挪到了這邊坐,他正在看安德魯寫的那段話。
“!”肥仔説。
安德魯口乾舌燥,手一動不動地放在鼠標上。
“你怎麼進去的?”肥仔悄聲問。
“sql入。”安德魯説“網上都有。議會網站的防火牆像屎一樣爛。”肥仔看上去興奮得不得了,甚至
出了佩服之
。安德魯看到他這個反應,又是得意又是害怕。
“你必須保密——”
“讓我給鴿籠子也來一個!”
“不!”安德魯手握鼠標,迅速滑到一邊,避開了肥仔伸過來的手指。這一背叛父親的醜陋行為源於他記事以來便從身體內湧出的由憤怒、挫折和恐懼彙集而成的一鍋爛粥,可他卻無法向肥仔解釋清楚,只能説:“我不是為了好玩兒才這麼做的。”他又把那段話看了第三遍,然後加上了標題。他能覺到旁邊肥仔的
動,就好像以前他們擠在一起看a片一樣。安德魯被進一步表現自己的慾望攫住了。
“看。”他説着把巴里的用户名改成了“巴里·菲爾布拉澤的鬼魂”肥仔大聲笑了起來。安德魯的手指在鼠標上動了動,把它滑到一邊。他永遠也不知道,若是沒有肥仔在一旁看着,他還能不能進行到最後一步。隨着鼠標輕輕一點,一條新的標題出現在帕格教區議會的留言板上:西蒙·普萊斯不適合參選議會。
外面的人行道上,他們面面相覷,笑得不過氣來,雖然對剛剛發生的事情還心有餘悸。然後安德魯向肥仔借了火柴,點着了那張寫着字的紙,看着它燒成黑
的灰燼,飄到骯髒的人行道上,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