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香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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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在人們的視野裏變得越來越清晰,並且越來越龐大。

範瞎子一動不動地站着,白牙一齜一齜。過了一會兒,眨巴着瞎眼,又説道:“裏頭還躺着一個人呢,誰?杜元杜書記。”這回是肅殺的涼風颳過了人們的心頭。

“他頭朝東,腳朝西,兩隻胳膊緊貼着身子,筆管直溜地躺着。”屠夫朱小樓憤怒了:“瞎子,別瞎説!”範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卻笑得人們有點兒骨悚然。

棺材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不可拒絕地突兀在人們的視野裏。

這羣散亂地落在棺蓋上的白鴿,此時神*有點惶惶不安,一隻只皆作出一副隨時要起飛昇空的樣子。

黑棺、白鴿,無聲地穿行在銀絲樣的雨幕裏,成了單調、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一道叫人心裏豁亮、為之一振的風景。

關於是不是杜元的棺材、棺材裏頭又是否真的躺着個杜元,打從孩子們説到棺材蓋上落了一羣白*的鴿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經在心裏有了明確的認定:就是杜元的棺材,那裏頭躺着的就是杜元

杜元杜書記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來户,杜元在油麻地已無任何親屬,孤家寡人。三年前,他賣掉了所有的家當,置辦了這口棺材。在餘下的光陰*裏,他除了細心伺候那羣鴿子外,就是細心地往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來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頭一天,自己用一塊嶄新的白布,將黑漆棺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塵不染。他死了,是鎮里人將他安放於這口棺材之中,蓋上了沉重的棺蓋,封了釘。就在準備下葬的前夕,暴雨來臨了。鎮里人只好暫且丟下他,想等天好後再行下葬,不想這雨一直下個不停,下得誰也走不出門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擱了下來。不是此刻看到這口棺材,也許油麻地沒有一個人會想起杜元的棺材還未入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們的面前時,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絲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鑑照人。

這口停放在屋裏的棺材,就在大水湧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頃刻,猛然一躍,沖天而起,然後沉穩地飄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幾個時辰了。在這段時間裏,它的漂非常神秘———人們並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遠了,突然覺得走錯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動着,那羣白鴿也隨之晃動着。

一個滿手泥污的孩子從堤邊拾了一塊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羣白鴿受了驚嚇,呼啦飛起,猶如一朵碩大的蓮花在水面上猛然盛開。

或是風向的原因,或是水的緣故,或是風向與水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們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彷彿有無形的纜繩在水下拴住了它。水中,它的優美搖晃,使人想到了搖籃。

那羣與杜元朝夕相處的鴿子,飛上天空,盤旋了兩圈之後,便飛遠了。人們一直翹首望着它們,當看到它們飛得了無痕跡時,心中不免有點痠疼與失望。但,就當他們一個個搖着因仰視而有點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細瞧瞧黑漆棺材時,卻驚喜地發現,那羣鴿子,幽靈一般,從天邊又再度出現了———初時,它們只是一顆一顆的黑點,接下來漸漸變灰、變白、變得雪白。遠走高飛的它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急急切切,一路飛回,直飛臨黑漆棺材的上空。它們是杜元的心肝哩,寶貝哩。它們上下盤旋着,幾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幾次飛起。起起落落,那棺蓋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蓮花盛開,景象煞是人。閃閃發亮的雨幕,彷彿是絲織的透明通天簾子,而它們的點綴,彷彿是在這簾子上繡了朵朵素潔的白花,風吹時,這繡了朵朵白花的簾子還會輕柔地飄動起來。

那羣鴿子終於落在了黑漆棺材上,併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咕聲。

風大了起來,停泊在那裏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動力,稍微顫動了一下,又接着在人們的視野裏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殘敗的柳樹下,原鎮長邱子東拄着枴(一臨時從樹上扳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聲地站了一個多小時了。雨雖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卻早已淋濕,緊緊地貼着他過於瘦薄的身軀。他不屬於那種臉盤很大的人,他的臉盤偏瘦偏長,線條分明,是那種明強幹的人才具有的臉盤。他個頭很高,即使現在他的背已經駝了,也微微有點彎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輕時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飛揚,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腳站在爛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歲的年紀上,那雙腳的形態,也仍然是好看的。這雙在鄉野的田埂、河岸邊走了一輩子的腳,全然不像一雙鄉下人的腳,腳板長而薄,腳弓弧度大而柔韌,腳指頭分明而又圓潤。然而,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與韌勁,似乎隨着杜元的寂然,都已變得輕如紙灰,毫無意義。他是惟一隻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説一句話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並不十分鮮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團,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團,在他的視野裏就越發的顯得龐大,令他雙目發脹。望着黑漆棺材,聽着白鴿偶爾飛起的羽聲,他的眼睛裏出來的是漠然與綿綿不盡的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緩緩移動時,顫動嘴,想説什麼,可還未等他説什麼,就先有人説話了。

“別讓它漂走了,還沒有下葬呢。”説話的是朱荻窪朱瘸子。他跟隨杜元,在油麻地做了幾十年的勤雜。這地方的鎮行政,往往都會安排一個這樣的角*,他們不參加生產勞動,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燒燒飯,有時還會幫助鎮裏的頭頭腦腦家裏乾點活。職務名稱是自定的,叫“通訊員”朱荻窪在杜元的前任李長望時就開始做通訊員了———做了一輩子通訊員。

朱荻窪的話似乎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補充了一句:“它要漂遠了。”朱小樓説:“漂遠了就漂遠了唄。”

“這算什麼話呢?”朱荻窪説。

朱小樓掉過頭來,望着朱荻窪:“你説吧,往哪兒葬?往哪兒葬?墳地呢?墳地呢?還有一塊沒淹掉的地嗎?”朱荻窪説:“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還被大水衝得漂了起來呢。”眾人就在心裏達成一個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當年,杜家父子,不也是憑着一塊棺材蓋漂到油麻地來的嗎?

黑漆棺材在漂的過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渦,開始時是慢慢地旋轉,後來越旋轉越快,竟成了一個黑*的圓形巨球,迸發出一朵透明的、錐形的水喇叭花。那羣飛起的鴿子,就在這黑*的圓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盤旋,直盤旋成一個動不止的圓環。

漩渦像一張巨大的嘴巴在食黑漆棺材,眼見着眼見着,它在旋轉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驚愕地看着眼前的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間不見了,在它沉沒的地方,本是一個鮮明的黑*漩渦,但轉眼間就消失了,平滑得與整個水面一樣。

那羣鴿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從空中俯衝而下,如勁風中的枯葉紛紛墜落。

它們的翅膀幾乎拍擊到了水面。升起,墜落;墜落,升起…後來,它們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盤旋着,但整個的盤旋是向遠處慢慢移動的。

雨下着,依然細細的,柔柔的,銀銀的,亮亮的。

不知是誰嘆息了一聲,隨即便響起許多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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