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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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恆把牛車藏在草叢裏，去渡口打聽情況。

回來時氣呼呼的，一拍板車，罵道:“真沒良心！全都趁機賺黑心錢！過江竟然要七百錢！”寶珠嘖嘖兩聲:“平時搭船隻要五個銅板就夠了，夜船也是這個價，怎麼漲了這麼多？”李綺節掀開棉被，跳下板車，拍拍散亂的髮辮和衣襟:“算了，誰讓我們只能搭他們的船過江呢！”李子恆不服氣，還想和船伕講講價錢，船伕把翠竹長篙往水底一，“夜裏風急高，我們討口飯吃不容易，小相公要是捨不得費鈔，自己劃條船過江試試。”旁邊幾個船工連聲應和:“哪還用划船啊，小相公會鳧水，自己游過去得了！”

“就是，愛坐不坐，船上的位子不多了，小相公出不起錢，還是抬抬貴腳，請下船罷！”李子恆氣得滿面漲紅，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李綺節怕哥哥和人動手，連忙從包袱裏摸出一吊錢，在船伕們眼前晃了晃:“誰出不起錢了？幾位叔爺，這渡口的烏篷船多的是，不單單隻你們幾個能撐篙渡人。我們兄妹常常往來瑤江縣城，隨口往外這麼一宣揚，叔爺們的名聲可就難聽了，以後誰還肯坐你們的船過江？”船伕們被李綺節一噎，頓時惱羞成怒:“小娘子説的什麼話？要不是你家小相公不講理，誰會同他磨纏？”

“就許你們張口要價，別人不能論論理？”李綺節冷笑一聲:“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想做生意，還是客氣些才是道理。”船伕們臉上訕訕，甕聲甕氣道:“小娘子伶牙俐齒，我們説不過你。”接下來各退一步，討價還價，最後説定過江一人五百錢。

李子恆把牛車牽出來送上船，幾人剛在船艙坐定，忽然聽得外邊一聲怯怯的呼喊:“李家妹妹。”這聲音聽着有些耳，李綺節掀開青花布簾，把燈籠往岸邊一照。

一個頭梳雙螺髻，身穿紅綾襖、綠棉裙的小娘子站在岸邊，懷裏緊緊抱着一隻灰布褡褳，瑟瑟發抖。暈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映出一張哭花了妝容的臉。

李綺節有些驚訝:“孟姐姐？”這小娘子正是高大姐十分推崇的孟家七娘子孟芳，李家間壁孟舉人和孟娘子的千金閨女。

孟芳眼圈通紅，看到李綺節，忽然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李綺節嚇了一跳，連忙走下舢板，把孟芳扶進烏篷船，“孟姐姐莫慌，先隨我過江再説。”船伕站在船頭朝李綺節擠眉眼:原來孟芳出門走得急，身上只帶了一吊錢，出城賄賂更夫的時候已經用完了，船伕見她掏不出錢，不肯讓她上船。

渡口上人荒馬亂的，孟芳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裏見過這個陣仗，心裏又急又怕，要不是看到李綺節和船伕們打嘴仗，見到個人，她連投河的心思都有了。

李綺節沒好氣地瞪船伕一眼:“先開船罷，這是我相的姐姐，她的船資我來出，您放心，我帶的銀兩儘夠了。”船伕聽李綺節説會為孟芳付錢，這才收起舢板，船篙劃開碧綠江，離了江岸。

李綺節翻出一張乾淨綢絹子，給孟芳擦臉——難怪高大姐喜歡孟七娘，這麼緊急的時刻，她竟然還傅了鉛粉，抹了胭脂才出門，果然是舉人家的小姐，和她們這些蠻丫頭不一樣。

孟芳是葫蘆巷出了名的幽靜淑女，剛才嚇得當眾大哭了一場，自覺失態，臉上有些羞窘，進了船艙後就坐在小杌子上，低着頭擦臉擦手。

李子恆怕孟芳不好意思，已經到外頭去坐着了。

烏篷船在江面上起起伏伏，輕輕搖晃，像盪鞦韆似的。

“孟姐姐怎麼一個人？”説到這個，孟芳眼圈又是一紅:“城門口的人太多，我和媽走散了。”李綺節拍拍孟芳的手，安她:“孟姐姐別擔心，媽找不到你，自會回城的。我哥明天還要回城去，到時候讓他去你們家報個信，好教孟嬸嬸放心。”孟芳輕輕嗯了一聲，“多虧遇着妹妹，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李綺節掰開一枚蛋黃月餅，遞給孟芳一半，“孟姐姐不必同我客氣，咱們兩家緊挨在一塊兒，遠親不如近鄰，平時多勞孟嬸嬸照應我們兄妹，謝來謝去倒生分了。”孟芳接過月餅，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她吃東西的姿態優雅，動作從容，每一口咬下來的分量幾乎是確算過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手裏還拿絹子接着月餅掉下來的細渣，不會髒衣裙。

李綺節心裏嘖嘖兩聲，不愧是從小學規矩的，連吃月餅都這麼講究。

孟芳已經到了説親的年紀，因她是舉人之女，一雙小腳又纏得好，瑤江縣城許多人家上門求娶，媒人三天兩頭上門，半年下來，孟家門檻硬生生矮了半截。

可孟娘子自視甚高，看不上縣裏人家，一門心思想攀高枝，把孟芳嫁進貴人家去。

為了達到攀高枝的目標，向來吝嗇的孟娘子不惜花費重金，請女先生到家中教授孟芳琴棋書畫，一天都不放鬆。還每天讓老媽子熬些美容養顏的藥茶蔘湯，讓孟芳當茶喝。聽説富人家的小姐身上都有奇香，孟娘子也天天在家中薰香，煙熏火燎的，好幾次差點引燃蚊帳。

那些味道重的葱、姜、蒜，孟娘子一律不許孟芳碰，只許她用桂花蕊、綠豆麪煮過的水漱口洗臉。

幾年下來，孟娘子把孟芳調理得猶如姣花軟玉一般，皮膚白裏透紅，舉止文雅嫺靜，縣裏人人都誇。

孟娘子自覺女兒已經高人一等，不能和縣裏的那些蠻丫頭相提並論，端起架子，不許孟芳出門，也不許別家小娘子去找孟芳説話。

孟娘子尤其提防和自家只有一牆之隔的李綺節，生怕她帶壞孟芳。每回李綺節上門，孟娘子如臨大敵，恨不能把孟芳揣進口袋裏藏起來，不讓李綺節看見。

李綺節不想自討沒趣，很少主動找孟芳説話，兩人雖然是緊鄰，其實生疏得很。

縣裏有些求親不成的人家，心裏暗恨孟娘子高傲，私下裏促狹:孟家不像養女兒，倒像是富人家專門調|教小妾姨娘，他家是打量着把孟芳送給達官貴人做小老婆吶！

李綺節不這麼想，孟娘子雖然有些刻薄，但是對一雙兒女很是慈愛，不會捨得把自己千辛萬苦撫養長大的女兒送到別人家做奴才。

如果孟娘子真想讓女兒給大官做小妾，今晚就不會讓她逃出城了。

槳聲欸乃，烏篷船很快到了對岸，船伕搭上舢板，跳下渡船，把船繩系在岸邊一塊磨得光禿禿的大青石上。

李子恆牽着老牛下船，李綺節、寶珠和孟芳緊隨其後。

李綺節抱着幾隻大包袱，走在前面，讓寶珠回頭去攙孟芳，扶她走下舢板。

沒辦法，孟芳是標準的三寸金蓮，裙角底下是一雙巴掌大的小腳，頭上是厚重的髮髻首飾，明顯的頭重腳輕，在平地站着時搖搖擺擺，恍似弱柳扶風，風韻有了，氣度也有了。可她一站起來就直打晃，本站不穩，平時走路都得有個小丫頭攙扶，更別提讓她自己下船了。

寶珠不去扶她下船的話，她準得一頭栽到江裏去。

岸邊是等候接人的各家親戚，都躲在背風處圍着火堆烤火取暖，看到船隻靠岸，便圍攏過來認人。

孟芳的穿戴打扮都是照着城裏官家小姐來的，她又生得高挑，站在人羣裏，有如鶴立雞羣，格外顯眼。

孟家人一眼看到她，連忙過來接:“七娘沒嚇着罷？”孟芳認出來接的是自家族人，鼻子一酸，喊出一聲:“表姑！”腮邊滾下兩行清淚，哽咽不止。

李綺節歎為觀止:瞧瞧這説哭就哭的本事，哭就算了，還哭得這麼好看，哭得梨花帶雨，哭得我見猶憐，果然是專業人才！

可比小瞧哭，能像孟芳一樣哭得這麼優雅也是本事，李綺節哭的時候基本上是涕淚橫，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婦人心疼萬分，摟着孟芳不住安:“七娘別怕，跟表姑回家去，鄉里僻靜，採選使不會找到鄉下來。”孟芳和李綺節依依作別，跟着婦人走了。

“大郎，三娘，這裏！”李家老宅的長工招財舉着一支火把，擠出人羣，吧嗒吧嗒跑到李子恆跟前:“東家娘在家等着呢。”李子恆扶着李綺節坐上板車:“你怎麼來了？”招財舉着火把在牛車前邊領路，聽見李子恆問，一拍大腿:“鐘聲響起來的時候，村裏的人家都聽見了，大家都趕忙起來，在這裏等着城裏的親戚過江。哎，京城裏的萬歲爺爺都多大年紀了，怎麼又選妃？”李子恆笑了一聲，“你別亂説，興許是給皇太子選妃呢？”招財嘀咕一聲:“皇太子年紀也不小吶！”李綺節聽着李子恆和招財閒話，心裏暗笑，這次可不是朱棣給自己選妃，也不是給皇太子選妃。

皇太子生得肥胖怯弱，連走路都需要內侍攙扶。朱棣一生勇武，怎麼可能看得上太子？

皇太子至今還能坐穩他的太子之位，全靠他的王妃給他生了個明能幹的好兒子朱瞻基。要不是朱瞻基爭氣，讓朱棣一時拿不定主意廢太子，皇太子早就被他的幾個兄弟拉下馬了。

全天下人都知道朱棣不喜歡皇太子，朝廷怎麼會大張旗鼓給皇太子選妃？

這次選秀，多半是給皇太孫朱瞻基選妃。

明朝也有選秀，和清朝選秀重視出身門第不同，明朝為了防止外戚干政，后妃女眷都是從民間選拔的良家女子。嬪妃們大多家世不顯，門第簡單。

在明朝，平民出身的皇后一點都不出奇——明朝的娘娘們，是真正的飛上枝頭做鳳凰。

如果清朝的后妃和明朝的后妃來個選美比賽，不用説，贏的肯定是明朝娘娘們。因為明朝娘娘們都是從全國幾千個秀女中穎而出的聰慧少女，姿容妍麗，品端莊。

而清朝上至皇后，下到宮女，全部是旗人，本來選擇範圍就小得可憐，還講究子以母貴，身份家世高的才能冊封為妃，妃嬪們的顏值水平可想而知，基本上只要是五官端正看得順眼的，都算得上是宮裏的美人。

不過雖然明朝的宮女后妃從民間遴選，可並不是人人都想送自家女兒進宮搏富貴。尤其明朝後宮管制森嚴，宮女后妃一旦入宮，終身不能離開宮廷一步，不論生死，一輩子都拘在紫城中，永世不能和家人團圓。

而且，明朝還有更加冷酷的殉葬制度。

殉葬制度本是先秦時候的傳統，到漢武帝時，這種野蠻的制度已經基本廢除。直到明朝時，脾氣暴烈的朱元璋再次重啓殉葬制度。他駕崩時，有將近四十個妃嬪被迫殉葬。他兒子朱棣死的時候，殉葬的妃嬪是三十多個。

明朝不止皇帝死了妃嬪要殉葬，有時候藩王、親王去世，府裏的藩王妃、親王妃也必須殉葬。

唯有生過兒子，並且兒子還獲封爵位的，和出身勳貴之家的妃嬪才可以免除殉葬的悲慘下場。

潭州府土地肥沃，魚米豐肥，縣裏人家過得還算富足。不缺吃穿，自然便不捨得女兒小小年紀遠赴他鄉，與人為奴。尤其是隨着永樂帝的年紀越來越大，民間百姓更不敢送女兒進宮，萬歲爺爺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裏了，肯定不能再讓嬪妃受孕，這個時候被選進宮去的妃嬪，十之八|九都會被強迫殉葬。

閨女都是身上掉下的一塊，從咿呀學語養到十一二歲，花骨朵一樣的鮮豔漂亮，除非是窮瘋了的人家，誰捨得把寶貝閨女往火坑裏推？

於是這幾年每到朝廷選秀，縣裏人都會以十一響鐘聲為暗號，連夜把家中的小娘子們送到鄉下，逃避選秀。不然等順天府的內監進城來，再逃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