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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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里人頭攢動,正中央的案几上擱了只盛滿清水的金盆。沈鬱丹焦急的仰首翹盼,頭已漸漸偏西,卻還不見沈慈航的身影。內堂的沈夫人終於也被驚動,由沈鬱婕陪着,到前廳來一看究竟。
沈鬱婕東張西望,想在人羣裏搜尋那絳衣少女的身影,卻是無果。人們顯然已等得有些不耐,竊竊私語聲不斷響起。
沈鬱丹急得連連手,忽然肩頭按下一隻白皙的手,卻是好友何雲棲。何雲棲衝他微微一笑,示意他鎮定。沈鬱丹心頭略略放寬,剛想出面對眾人説上一兩句抱歉的場面話,卻聽半空中嗖地飛過一團東西,筆直的撞向金盆。眾人驚呼聲中,那東西砰地落進盆裏,撞翻案几,金盆連水帶那東西一同砸落地面,發出咣啷啷驚心動魄的巨響。
巨響聲中,已有七八條身影快速掠出門去。沈鬱丹見那一盆清水潑在地上,轉眼竟由透明變成血紅,在地面上積成一個紅通通的水窪,那團看似圓乎乎茸茸的東西仍在水窪裏慢悠悠的打着轉。
忽聽沈夫人慘叫一聲,人向後直倒下。沈鬱婕急切的大叫道:“娘!娘!”抱住母親癱軟的身子嚇得臉
煞白。未等沈鬱丹明白過來,已有人驚呼道:“人頭!那…那是中州大俠的人頭——”搶出門去的七八個人中,多數乃是少林武當等一些大門派的前輩,何雲棲自問還達不到他們的那份功力,幸好他輕功也不賴,在看到那門口人影一閃的當口,他便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
向東追出三四里,便已然失去目標,何雲棲見那些人一臉無奈怨恨的跺腳嘆息,隨後三三兩兩的相繼迴轉。他卻仍未死心,在附近徘徊不去,試圖找尋些線索——他並不擔心這是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畢竟還有那麼多人留在大廳裏,想來不會有人笨到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對沈家的人下手。
何雲棲正低頭尋思,忽聽耳畔有個清脆的聲音説道:“你這麼找是找不到的。”他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眼睛大大,相貌平平的絳衣少女坐在對面的石橋墩上,手裏拿了顆紅通通的大蘋果正一口口的啃得起勁。
何雲棲曾在門外聽過她的笑聲,後又經沈鬱丹描繪長相,自然一猜便知是她,不由笑道:“原來是蘭姑娘,在下何雲棲有禮了!”絳衣少女眼一瞪,吃驚的看着他,問道:“你認得我?你怎會認得我?我記得並沒見過你呀?難道…難道是以前在…”她仰頭望天,皺着眉頭苦苦思索。
何雲棲見她古里古怪的,若不是知道她是沈府的客人,袁瑾卉的摯女友,定要疑心她是否便是那扔東西之人。於是問道:“蘭姑娘不待在沈府陪袁小姐,來這裏作甚?”絳衣少女咬了口蘋果,撇嘴道:“我是在沈府瞧熱鬧的呀!可是剛才我見你突然跑了出來,覺得好奇,也就跟來啦!”何雲棲心中一懍,他從沈府追出來後,確實
覺身後有人,他本以為是一同追逐敵人的武林同道,哪裏會想到是這麼個瘦骨嶙峋的丫頭?他頗為震動,心裏揣測:“她到底是誰?袁小姐一介閨秀,足不出户,且又不通武功,絕無道理會結識這麼個身懷絕技的朋友!”一時疑心更盛,問道:“蘭姑娘如何結識的袁小姐?是自小的朋友麼?”絳衣少女鼻子一皺,不悦的道:“我幹麼告訴你,你的口氣像是在審犯人!”她從橋墩上跳下,蹦到他面前,説道:“你也不用蘭姑娘長蘭姑娘短的跟我虛與客套,我叫蘭若水,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了!”她這麼個貌不驚人的少女倒出奇的有個婉約動聽的好名字。
蘭若水説話直接,何雲棲也不見怪,聳聳肩,淡然笑道:“好,蘭若水,我不審你。只是方才你言道,説在下這般找人是找不着的。那麼定然是你已有線索了?”蘭若水不答,忽然笑嘻嘻的將手裏的半隻蘋果遞到他面前,問道:“你吃不吃?”何雲棲向來情淡薄,與沈鬱丹的火爆脾氣恰好相反,此時見她百般充傻裝愣,也不點破,反笑着説道:“好!”伸手接過,在那吃剩的半邊咬了一口。
這一下還當真出乎蘭若水的意料之外,她神情錯愕,菜黃的臉上紅暈乍現,劈手將他手裏的半顆蘋果奪過,撲通扔進了河裏。回眸一看,何雲棲正笑
的望着她,她小嘴一撇,纖
猛地一擰,如箭般
向他。
何雲棲早有防備,腳下斜掠兩步,長袖向她拂去。蘭若水聽那勁風颯動,心下不敢小覷,不待招式用老,旋身雙掌疾向他口拍去。她臨空姿態曼妙,翩然若仙,看上去更像是在跳舞,哪裏像是拼鬥?饒是何雲棲見多識廣,一時也説不清她的武學出處,不
歎為觀止。眼見她雙掌襲來,忙施展開輕功避開,但見銀光閃爍,卻是他雙手十指間夾了八柄銀
小飛刀。
蘭若水不等他手中飛刀發出,已急速退開一丈,叫道:“慢!”何雲棲聞言收手。蘭若水兩眼滴溜溜上下打量他片刻,忽道:“都指揮使林閣選是你何人?”何雲棲笑道:“算是舊識,有過數面之緣。”林閣選已近不惑之年,發得一手連珠暗器絕活,因為久居官場,為人向來孤傲,能蒙他另眼青睞之人,定非泛泛之輩。
蘭若水終於變,喃喃自語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嗯,既然有你在,我還是少惹為妙罷!”她縱身
逃,卻被早已留心的何雲棲臨空一掌攔下。
蘭若水柳眉倒豎,怒道:“你攔我作甚?”何雲棲慢條斯理的説道:“你既然已知我要找的人的去向,這條線索我不落在你身上,卻還找誰?”蘭若水這才發現何雲棲並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柔弱好欺,深一口氣,嘆道:“好罷。不過咱們可有言在先,這事一了,你我便各不相干!”何雲棲與她擊掌為約,於是她帶着何雲棲七拐八彎在小鎮上繞了大半圈,直到夜幕降臨,天
漆黑一片。
若換作別人,早以為她是存心戲,與她翻臉動怒了,偏生何雲棲似乎對她深信不疑。蘭若水一路上偷眼瞧他,他總能及時察覺,笑
的回她個和煦的笑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輕鬆模樣。
蘭若水暗暗生氣,最後領他走到小鎮郊外的一處荒僻之所,極目望去,那裏除了一片未經開墾的荒地,便只是一大片望不到頭的半人高雜草叢。
夜涼如水,蘭若水阿嚏打了個噴嚏,指着那片草叢,説道:“就這裏啦!”何雲棲奇道:“你為何這般肯定是這裏?”蘭若水道:“你若不信我,我也沒法子。”其實她能追到這裏,只是憑藉了她對氣味特殊的嗅覺。江湖上能人異士甚多,這原也沒什麼奇怪,只是她怕一經説出,便會被他笑話她像只小狗。
兩人正相對僵持,忽聞草叢那一頭遠遠的傳來“咿嗡”一聲弦響,何雲棲心頭一顫,這人煙罕至的荒蕪之地,何來的琴聲?他正驚訝,叮叮咚咚的琴聲忽如
水般瀉出。一旁的蘭若水小聲道:“是《高山
水》…”何雲棲笑道:“沒錯,可惜彈奏此曲之人空有高雅之心,琴技卻實在欠佳,平白的糟蹋了這首曲子!”蘭若水拿眼白了他一眼,嘿地説道:“瞧不出你倒也懂這風雅之趣。”何雲棲笑道:“過獎,過獎…”蘭若水搶白道:“我看你是臉皮比城牆還厚!”轉瞬琴聲稍歇,再響起時忽又改了曲子,蘭若水有意考校何雲棲,問道:“這是何曲?”何雲棲屏氣細聽,須臾後答道:“蓋取其秋高氣
,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鴣之遠志,寫逸士之心
也…通體節奏凡三起三落。初彈似鴻雁來賓,極雲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其
落也,迴環顧盼,空際盤旋;其將落也。息聲斜掠,繞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應,三五成羣,飛鳴宿食,得所適情:子母隨而雌雄讓,亦能品焉。”蘭若水聽得怔怔出神,半晌才“嘁”的聲嗤道:“算你説得有些門道。這首《平沙落雁》彈得卻是馬馬虎虎,哪裏有你説得那般境界?”何雲棲笑道:“我評説的是《平沙落雁》,並非指此人彈奏的這一曲——這個人麼,不説也罷,彈得當真一無是處。”兩人説話間,那彈琴之人又接連換了三四首古曲,其中一首竟是《廣陵散》。
何雲棲面驚愕之
,《廣陵散》絕跡久已,若非親耳聽到,還真不信有人會彈。思及此,他哪裏還按捺得住,撥開草叢向那琴音之處走去。蘭若水緊隨其後,兩人小心翼翼的屏氣斂步,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發音之源漸近,何雲棲暗忖:“這撫琴之人琴技雖平平無奇,但能通曉這許多名曲,想來也必是位前輩高人!”他不敢大意,到得十來丈開外,拉了拉蘭若水,示意她蹲下。
稍傾,只聽“啪”地聲脆響,絃斷曲絕。蘭若水忍不住掩嘴輕笑,小聲道:“第二絃。”那彈琴之人繼續彈奏,忽然啪地聲又斷一弦,蘭若水笑得雙肩亂顫,伏在何雲棲肩頭笑得直憋氣,説道:“第…第四弦。”何雲棲也不懂她為何發笑,還笑得如此癲狂,只聽她勉強止住笑,
氣道:“五絃齊斷!”話音未落,只聽啪啪聲不斷,果然剩下的五
弦俱斷。何雲棲讚歎不已,瞧不出蘭若水貌不驚人,一手聆琴辯音絕技實已登峯造極,無人可比。
蘭若水這時已笑得難以自抑,噗嗤一聲終於放聲大笑出來,笑聲未畢,兩人面前雜草倏地分開,一個黑漆漆的高大身影遮蔽住月光,懍然站在了兩人跟前。
何雲棲想也不想,甩手打出三柄飛刀,那人冷哼道:“雕蟲小技!”何雲棲哂道:“那可未必!”話音才落,人已電掣般閃到他跟前,那人才避過飛刀“咦”了聲,口已被按下一掌。氣隨掌發,那人重重的踏後一步,身旁的草叢卻隨之連
拔起,在頭頂形成一股看不見的漩渦氣
,猶如龍捲風暴般將雜草凝旋於空,他身子頓了頓,仍未站穩,不
又退一步…
這一掌何雲棲用了八成功力,若非那人身上的殺氣鋒芒太過懾人,他也不會一上來便使殺手。誰知那人退了七八步後,竟仍能硬生生的站立不倒。半空中的漩渦漸漸止歇,大把大把的雜草混合着濕潤的泥土如下雨般掉落。
何雲棲舒臂劃圓,氣聚丹田。那人揹着月光,一步步的走近,雖瞧不清他的容貌,聽聲音卻顯得很是震驚,顫道:“歸元掌?你居然是郝海通那老魔頭的徒弟?”何雲棲輕嘆道:“不是!他就是想收我為徒,我也未必肯啊。”郝海通橫行江湖五十年,乃是一代魔頭“歸元掌下無活口”使得江湖上一度談郝變。幸而聽説他五年前已老死歸西,一生又不曾收徒,歸元掌從此絕技。
那人鼻子裏重重的哼了一聲,扭身走,何雲棲也不阻攔。他走了兩步,戀戀不捨似的回頭看了蘭若水一眼,蘭若水原還笑容滿面,突覺對面
來的目光冷厲如電,
靈靈打了個寒噤,又是阿嚏一聲,重重的打了個噴嚏。
何雲棲見他回頭,沉下臉道:“你還不走,難道是要再吃我一記歸元掌麼?”其實他的掌法並不是郝海通的“歸元掌”兩者之間似是而非,卻有着本質的區別。但既然那人錯認,他也就將計就計的拿來唬人。
那人猶豫再三,忽又回身道:“老夫並無惡意!”何雲棲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直接點破道:“無惡意,卻殺氣畢,你敢對天盟誓,若不是我出掌將你先行打傷,你就不想殺了我倆?”那人被他説得低頭不語,顯然已是默認。何雲棲又道:“無惡意,你卻又用易容假聲之術示人?”那人渾身一顫,若非心裏記掛着要緊的事,險些奪路飛奔而逃。
好半晌,那人才悠悠嘆氣道:“老夫無話可説,只是…有一事誠心請教這位姑娘!”説着向蘭若水拱了拱手。
蘭若水奇怪道:“請教我?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她用手肘捅了捅何雲棲“就連這傢伙的底細我也不知道,我今天第一次碰見他…”説着,壓低聲音嘟噥道“碰見了才叫倒黴!”那人還當真誠懇的問道:“姑娘方才聞琴音辯絃斷,琴藝委實居高。老夫只想請問一下姑娘,《廣陵散》各曲段名為何解?”何雲棲與蘭若水均是一愣,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問這麼個問題。蘭若水笑道:“西晉嵇康後,《廣陵散》從此絕響,即便有人會彈,也僅是形似而意不達,音仿而韻不神。你又怎知我一介小女子能解得了曲段名的含義呢?”她不説“不知道”卻是這般反問,言下之意便是知曉的了。
那人聞言大喜,連忙催問道:“是什麼?”迫不及待之情於言表,何雲棲隱隱覺出不妥,才要出言喝止,蘭若水已然掰着手指笑答:“這有什麼,不過就是井裏、取韓、亡身、含志、烈婦、沉名、投劍、峻跡、微行…”何雲棲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卻為時已晚,那人仰頭呆呆的看着明月半晌,忽然放聲長笑,轉身踏草而去。奔得遠了,卻還能聽到他不住的狂笑之聲遙遙傳來。
何雲棲嘆了口氣,放開手。蘭若水呆道:“那人只怕是個瘋子!”何雲棲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好半天才道:“我心裏惴惴不安得緊,雖一時説不清是何道理,但是…”蘭若水不等他説完,突然啪地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何雲棲滿懷心事,居然沒能躲開,一時愣住。她已氣急敗壞的大叫道:“你那娘娘腔的贓手,再敢捂我的嘴巴試試…不,你若再敢碰我分毫,我…我把你的手剁下來餵狗!”她一臉的嫌惡表情,伸袖死命擦着嘴。
何雲棲啞然失笑,只因這副天生的長相,已不只一次被人譏笑他女氣。他看了看自己白皙光滑的雙手,再看看蘭若水月下那張菜黃黃的臉,兩人竟是那般離奇的錯位。他忽然心情大好,鬱悶之心一掃而空,愈想愈覺好笑,忍不住大笑起來。
蘭若水見他捱了打居然還發笑,不害怕的想道:“這人莫不是被我打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