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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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我爸爸接到出國訪問的通知。

興奮了一陣,摸不着頭腦了一陣,他新夫人開始拿着隨信寄來的二百元“置裝費”跑布料店,扯料子給我爸爸做出國行頭。我爸爸有一天拽我一塊去路燈下看老頭們下棋:其實這已成了他惟一力所能及的體育活動。他對我似乎不經意地説:我不出國了。

我問為什麼。

他看着一個老頭“啪”地一聲落下棋子,説:我有什麼作品啊?一個人管自己叫作家總得有作品吧?

我説:誰比你寫的多?

他自顧自離開那個棋攤子。裝束同街上任何一個老頭都差不多了。曾經那些標新立異,別出心裁全沒了。那種飄灑和憤怒,都沒了。頭髮也不捲了,因為沒有多少頭髮可卷。處處可見他在我繼母手下的服帖。在賀叔叔和世俗以及主社會的主宰下,他漸漸有了一個渴望:他要做一個正常的人。他再不要惹是生非,背叛成;他只要安安生生做個正常的人,其次,有個正當職業,叫作家。

他心平氣和地對追上他的我説:老賀的心他領了。因此他更得幫他把這部小説寫完。

我按捺住自己的然大怒。嗓音如今天在美國學生面前講中國當代文學那樣無關痛癢。我説:爸爸,你們還沒完?

他聽不見我,説他自己的:老賀他一直很講義氣。不過呢,我有什麼資格代表中國作家?人家問起來,我寫了幾十年在寫什麼我拿什麼去對答?我把老賀這本書修改完就好好寫自己的作品。還有幾年,還寫得動。

他倒是對替人作嫁,一筆勾銷的幾十年瀟灑慷慨。他鼓舞我地笑笑:等我寫出一部好東西,再參加作家代表團。我在你出生前就有一部好作品要寫,大作品!你不信?信?

我笑笑。大作品。他站下來,等他自己的呼跟上。

他穿着不倫不類的白旅遊鞋,無風格但很新的灰外套,兩隻腳還是歪着,忍受着過去和未來。忍受那一點兒沒辦法的無恥。

書?出版了。像百貨店出來一批雨傘,糧店出來一批掛麪,正常,誰也不大驚小怪。掛麪很陳了,雨傘也過了時令。那類小説人們一看就説:又來了,不就是文革中挨鬥坐牢離子散?

沒有。他中風了。賀叔叔從哪點看都不像個突然倒下中風的人。只摔了一跤。

在書出版的兩個月以後。

我很長很長時間沒見他了。在忙着辦出國的繁雜手續。告別故土是個非常冗長的過程。最難最沉重的部分是告別他。

還是去了。特意扮成個喜洋洋的模樣,買了兩罐時髦的濃縮橙粉。我知道女區委書記來盡了一星期為義務,剛剛離開。

不是醫院的探視。護士長叫兩個護士攆我下樓。我説我從很遠來的,她們説從美國來的也不行。病人都在午睡。我最後請她們把禮物代病人收下,踽踽下樓去。她們以為代收禮品意味我放棄糾纏了。我卻很快回來,穿過午睡中充滿深沉鼻鼾的昏暗走廊,找到賀叔叔的軍人病房。

牀頭一個輸架,淡黃管子裏的體走動着,連着他鬆鬆搭在牀沿的手。那隻手很大,沒有黑斑和皺縮的皮膚。它若醒來仍能給我最温暖的撫摸。它還透着少壯。他儘管老了卻還有種少壯的氣質。

大約三四分鐘。

只看見他的氣、氣質,那隻手。火車那夜撫摸過十一歲女孩的手。

我跟他已圓滿結束了。走出那走廊,這個始終暗暗在為我的童年和青作伴的男就真的過了時令。因為他那暗中伴陪,我從沒真正陪伴過宋峻。

淚如烈酒一樣在我眼中作燒。完了就好,我要做個正常的人。

卻沒完。在醫院大門口我忽然碰見一個人。一身草綠,臉膛黑紅。是個中年軍人。那種來自邊疆缺人煙地區的懵懂目光,那種橫衝直撞和開朗眉目。我一下子認出他是誰。他是我童年見到的賀一騎。我心目中永不泯去的少壯的賀叔叔。

他被這個三十歲大幾的女子叫住,回過身。寬肩,沒有他父親那樣的高度。卻比他父親拔。他當然不知我是誰,正如許多人不知我爸爸是誰。他緊張地微笑,聽這女子問:你是來看你父親的吧?他不知這女人臉上的紅暈是怎麼回事。那深知內情的笑容是哪裏來的。瞬間就有半個世紀的識。如他父親當年那樣走近我父親。我向他伸出手:説自己是誰準準,他裝着知道,笑得越來越放心了。他伸出賀叔叔的手掌——年輕未殘的,寬厚温熱的,把我整個的握在裏面。我告訴他現在護上們攆人如攆狗,還是等三點鐘午覺時限過了再去吧。我説賀參謀長,我常聽你父親提起你。從你十八歲當兵,成養豬模範,致你進步兵學校,娶生子。

他呵呵地笑起來,還原了那個帶我去上海的賀叔叔:他有點無法招架這個眼神複雜的女子。淺藍的連衣裙是泊來品,緊貼,半點曲線都下瞞他。她是為冥冥中一場邂逅而穿扮的。她還算有看頭吧?無論如何是他經驗之外的女

那個握手持續了很久。

他説現在才一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我上哪去消磨呢?下館子也不能下一個半鐘頭哇。

我説:我帶你去走走吧。

他給嚇着了,一臉不合適。我笑着説:你父親就跟我父親一樣,走吧!我手裏已有了證據:那本書。漢磚一樣。我一直背在包裏,為一個儀式的完成似的在讀它。書上有他父親和我父親並排的名字,a角與b角。我手指點着兩個名字説:喏,他是你父親,他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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