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長公子扶蘇與皇帝父親的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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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有些沮喪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卻還是忍着一句話沒説,站在殿外長廊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將近四更時分,正好遇見值事完畢匆匆出來的蒙毅。驚喜的扶蘇正要開口詢問,蒙毅卻連連搖手拉着他便走。到了車馬場,蒙毅才低聲急迫道:“陛下為儒案心頭滴血!誰敢提説公子回來?聽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話音落點,不待扶蘇説話,蒙毅徑自登車去了。一時之間,扶蘇大覺事態複雜,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扶蘇沒有出宮,一直在皇城林間池畔轉悠着,力圖想得明白一些。顯然,兩次未見父皇,是趙高不敢稟報父皇所致了。這趙高功勞雖大,也是追隨父皇數十年的忠臣死士,然如此煞有介事地哄他這個幾為儲君的皇長子,未免也太過分了。蒙毅匆匆一言,扶蘇便斷定是趙高畏懼父皇發怒而沒有稟報,父皇並不知道他回來請見。如此一想,扶蘇既為趙高之事有些不快,又為父皇並非有意不見自己頗。再想蒙毅所説因儒案事父皇心頭滴血,扶蘇心頭大是酸熱,幾乎是一閃念便要放棄自己的諫阻進言。然轉悠一陣,扶蘇終是平靜了下來。想自己無事,自然是依着蒙毅之説立回九原。然則,扶蘇身為父皇的長子,分明對國家大政有主見卻知難而退,老秦人之風骨何在?公心事國之忠誠何在?雖説目下的自己既沒有被正式立為太子,也沒有正式的職爵,依法度而言還是白身一個。然從事實説話,父皇對自己的器重賞識是大臣們有目共睹的。九原帶兵殺敵,與聞幕府軍事,主持田畝改制,查勘兼併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宗不是照着秦國王室錘鍊儲君的做法來的?唯其如此,扶蘇何能自己見外於國家,見外於父皇,心有主見而隱忍不發?

月亮沒了,星星沒了,太陽出山了,扶蘇還直地站在殿廊。

匆匆趕來的蒙毅驚訝了,默然盯着扶蘇看了片刻,一句話沒説大步進殿了。未過片時,趙高匆匆出來高聲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蘇晉見——”扶蘇心頭一熱,顧不得揣摩計較這種鄭重其事的禮儀法度究竟意味着何等結局,便大踏步走進了東偏殿。

“兒臣扶蘇,見過父皇!”(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嬴政皇帝顯然是徹夜伏案還未上榻,正在清晨最為疲憊的時刻,鬚髮花白身佝僂,眼角還積着隱隱可見的兩坨眼屎。看見扶蘇進來,嬴政皇帝溝壑縱橫的瘦削臉膛沒有任何喜怒,甚或連一個點頭的示意也沒有,卻轉身接過了侍女銅盤中的白布熱汗巾,分外認真地擦拭着着臉膛,一顆白頭沒人了一片蒸騰而起的熱氣之中。剎那之間,扶蘇淚如泉湧,猛然轉過身去死死壓住了自己的哭聲。嬴政皇帝依舊用熱汗巾捂着臉膛,裏外三進的寬闊書房良久寂然。窗外柳林的鳥鳴隱隱傳來,沉沉書房靜得山谷一般。

“説。甚事?”嬴政皇帝終於轉過身來,通紅的兩眼盯着英的兒子。

“父皇不能如此勞…”、“放!”嬴政皇帝驟然怒喝一聲,脯急促地息着,猛烈地咳嗽起來。

“父皇——”扶蘇大駭,一步撲過來抱住了父親。

啪的一聲,嬴政皇帝狠狠摑了兒子一掌,一口鮮血猛然噴濺而出。扶蘇一臉血淚,嘶喊一聲來人,奮然抱起父親疾步走到了榻前,將父親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聞聲趕來的蒙毅趙高大是失,趙高看得一眼轉身飛步出去了。尚在扶蘇蒙毅手足無措之間,趙高帶着老方士徐福來了。老方士淡淡地揮揮手叫兩人站開,仔細看了看面容蒼白失血噝噝息不能成聲的皇帝,從容地從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藥在藥鼎壓碎,調和成不夠常人一大口的藥汁,盛在一隻趙高捧來的特製的細薄竹勺中。

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過皇帝面龐,皇帝立即張開了緊閉的大口。幾乎同時,趙高手中的竹勺已經準確輕柔地伸到了皇帝口邊,吱的一聲,藥汁便被皇帝了進去…莫名其妙地,扶蘇猛然一個靈,脊樑骨一片涼氣。

大約頓飯時辰,嬴政皇帝臉上有了血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話不説,徑自飄然去了。嬴政皇帝長吁一聲,不要任何人扶持便利落地坐了起來,與方才簡直是判若兩人。皇帝站起來的第一句話是對趙高説的:“先生何時出海?”趙高道:“所需少男少女業已集夠,先生説立冬平出海。”

“替換之人何時進宮?”皇帝又問了一句。趙高道:“先生説下月即到,先生説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術,侍奉陛下比他更為妥當。”嬴政皇帝長吁一聲,看了看蒙毅,突然高聲道:“孔夫子不語怪力亂神,朕卻得靠這般方術之士活着,不亦悲哉!”驀然長嘆之中,淚水盈滿了眼眶。

見素來強毅無匹的皇帝如此傷,蒙毅扶蘇趙高三人一時都哭了。蒙毅含淚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責過甚。無論方士,抑或太醫,能治病都算得醫家了。秦法方士,該改一改了。果有仙藥出世,也算人間一幸事了。説到底,大秦不能沒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陣大笑,連連搖手道:“不説了不説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終歸塵俗之人也!”

“父皇!兒臣願為父皇尋覓真正的神醫…”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發作,又是一聲怒喝。

蒙毅連連眼神示意。扶蘇緊緊咬住牙關不説話了。

“你等去了。朕聽聽這小子有甚説。”

“父皇!兒臣沒甚事,就是回來探視父皇…”

“好了。沒人了。説。對,還是先去換了衣裳,我等你。”見父親平靜下來,卻又對自己説沒事的話置若罔聞,扶蘇便知今非得説話不可了。父皇對人對事明察秋毫,真正地難眩以偽。父親對自己莫名地惱怒,竟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顯然,父親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説何事,也一定是對自己的主張分外震怒,甚或,父親的傷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教自己在父親如此疲憊憔悴的病體下,再去説出完全可能再度怒父親的歧見,扶蘇實在沒有這個勇氣了。父親今突如其來的吐血昏厥,給扶蘇的震撼是從來沒有過的。第一次,扶蘇真切地到了父親隨時可能倒下的危機,慌亂的心一直都在瑟瑟發抖…然則。

這是父皇的命令。扶蘇從小便清楚地明白一點,父皇的命令是不能違拗的,況且,父皇是那樣令扶蘇敬畏的父親。

當扶蘇換了文士服裝,又擦拭去臉膛血跡走進書房時,腫脹的臉上的掌印卻分外地清晰了。儘管扶蘇竭力低着頭,還是覺察到父親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臉上。扶蘇沒有説話,打定主意只要父親不他他便不説話。父親若要再打,扶蘇寧願父親打自己消氣,心下反倒會舒坦許多。然則,父親已經復歸了平靜,復歸平靜的父親的威嚴是無可抗拒的。

“扶蘇,説話。”

“父皇,兒臣沒有事了…”

“扶蘇,國事不是兒戲。你,記恨父親了?”

“父皇——”突然,扶蘇撲拜在地痛哭失聲了。

嬴政皇帝良久無言,一絲淚水悄悄地湧出了眼角,卻又迅速地消失在縱橫的溝壑之中。嬴政皇帝肅然端坐,聽任扶蘇悲愴的哭聲迴盪在沉沉大廳。直到扶蘇漸漸止住了哭聲,嬴政皇帝才淡淡開口:“扶蘇,你我既為父子,又為君臣,國事為重。”

“兒臣遵命…”扶蘇終於站了起來,艱難地説着,漸漸地平靜下來“父皇,兒臣星夜趕回,是為儒生一案,直陳兒臣之心曲…父皇聽,也可,不聽,也可,只不要動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計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羣文人而已,即或對大秦新政有所指責,無礙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悦誠服,需要時。只要儒生沒有復辟之行,兒臣以為,可不處死罪。當年,周武王滅商之後,伯夷、叔齊寧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不殺不問,正在於幾個迂腐之士不足以動搖天下。若殺了伯夷、叔齊,反倒給了殷商貴族以煽惑人心之口實…當今儒生之言行,兒臣以為,大多出於其學派懷舊復古之惰,意在標榜儒家獨步天下之氣節而已。此等迂腐學子,認真與其計較,處死數百人,只會使六國貴族更有攪亂人心之口實,亦使民眾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決意治罪儒生,兒臣以為,莫若讓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生去修長城…坑殺之刑,兒臣以為太過了。”

“蒙恬可有説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將軍不贊同我回咸陽。”扶蘇這次答得很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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