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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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門,他身處於古宅的後院,眼前的一切,與他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豪宅後院完全不同。這裏沒有雕欄畫棟,也沒有庭園樓閣;沒有萬紫千紅的百花相互爭妍,也沒有翠綠青草如蔭地鋪陳着,這裏只是骯髒,只是陳舊。一種陰濕的氣息慢慢地襲來,雜草叢生,長得幾乎高過於人。

"這裏是…富貴一時的汪府?"他聽過桃紫兒的描述,但眼前的景象卻與腦海中想像的全然不同。他到惋惜,也到悲哀。

桃紫兒走到他身邊,環顧這四周,京片子柔柔地滾動着:"物換星移就是這般了。我待在這裏許久,看着它逐漸地沒落,那種覺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這些子發生太多太多事情了;有戰爭,有內亂,這裏當然不可能再是完整的了。這裏的故事也很多,有悲有喜,有時候,我還真希望自己可以不要看那麼多。"她嘆着氣,徑自地走向前去。

江馳遠望着她的背影,星辰的些許光芒灑在她的一襲紫衫上,他一陣眩惑,一股打從心底升起——他看到同樣的身形背影;他看到四周的一切不再這麼荒蕪蕭瑟;他看到了現在正是烈當頭的正午;他看到了後院之中開滿了花兒,生氣發,美麗動人。

最動人的是他眼前的女子。只見眼前紫衫女子笑地轉過頭,酒窩在她的頰上浮動着,大大的眸子中有着幾分的怨慧和深深的情意,亮晃晃地盯着他,雙瞳中映出一襲青衫的俊逸男子,同樣嘴含笑。

"少爺,這是不應該的,你怎麼可以…"她嘟起紅,小小聲地道着,眼睛還往四周不安地瞧望着。

"我當然可以,我可是汪府的大少爺,這裏的一草一木將來都是我的,我想要怎麼就是怎麼!"他説着…不,不是他,而是汪府大少爺汪少騁説着,眼底還飛上了一抹得意。

桃紫兒輕輕蹙起光滑的額頭,跺着腳。"可是,如果教其他人給瞧見了,我又怎麼是好?孃與老夫人肯定饒不了我的。"汪少騁上前,執起了桃紫兒的纖纖小手,故意做了鬼臉給她瞧,逗着她笑。"你瞧瞧我,別惱了,成吧?"桃紫兒噗哧一笑,趕忙地回自己的手,回顧周旁。"少爺,我已經説過了,在府裏頭,別動手動腳的。這兒出入的長工、婢女多,給人瞧見了,在老夫人面前亂嚼舌,我該如何自處呢?"她抿抿,走到一旁的大樹下,撥開下垂的樹枝與濃密的樹葉,青葱似的手指撫向厚厚的樹皮,撫着上頭的字跡。

汪少騁步向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問着:"怎麼?如果不喜歡的話,我馬上就把這些字給削了去,只要你不要不開心。"

"不是不喜歡,只是…我覺得樹很可憐,為了我們這些人的私慾,平白無故地就給傷成了這樣。"樹皮上頭被汪少騁刻了幾行的字,寫着:"遙思桃葉吳江碧,便是天河隔。相思空有夢相尋,只覺意難任。"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很多事情並非想像中這麼容易。

"樹很可憐?不過是棵不會説話、不會動作的樹,哪兒稱得上可憐?"汪少騁失笑地道着。同桃紫兒一起長大,她一向就是這般地多憂。

桃紫兒轉頭,不贊同地輕瞪着他。"什麼叫作不會説話、不會動作?它也是一條生命,如果今兒我拿着刀片在你身上劃出兩行字來,你疼是不疼?別總是拿你大少爺的氣派來看待事物。"他受教地頻頻點頭。"是是是,小生謹遵教誨。"

"你在想什麼?"一個悠悠的聲音喚回了江馳遠的神智,他睜大了眼睛,不知道剛才自己的心神飄忽到哪裏去了。他看着月光下桃紫兒疑惑而閃亮的眼,她正微偏着腦袋,似笑非笑地凝視着他。

"你也發呆了?被我傳染的嗎?"江馳遠乾笑一聲,聳聳肩膀。"我也沒想到發呆會傳染呢!"她淺淺笑着,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大樹只剩下人這麼高了,而且似乎被燒過一般,整棵是焦黑的,在月光下,顯得可憐兮兮。

桃紫兒撫着樹上端斷掉的部分,喟嘆着:"不知道樹被燒成這樣,會不會很疼?它真是可憐,樹皮被人拿來當成畫布,樹幹在戰爭下又無法好好生存。不過…死了也好,下輩子投胎別再做一棵樹了。"

"你可以跟樹説話?"見桃紫兒説得入,江馳遠有些震驚地開口。

"樹也是一條生命,但願我能聽懂它説些什麼,或許我就能夠知道很多事情。"桃紫兒淡淡地道着,然後眷戀地撫着某一處,深情地望着。"你知道嗎?少爺曾經在這棵樹上刻字送我呢!他刻的是一闋詞,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呢!遙思桃葉吳江碧,便是天河隔…"她呢喃地念着。

"相思空有夢相尋,只覺意難任。"江馳遠不知不覺地接下了桃紫兒的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是愣住了。

桃紫兒有些興奮地轉過頭。"你讀過?"他霎時不知該不該點頭。天知道,他幾時讀過這闋詞了!但是為何方才他卻連想都沒想似地,便順暢地接了下來?

顯然她並不在乎他是否讀過,很快地又沉醉在自己的回憶之中,她帶着笑容地道:"少爺刻了字,本來是要我開心,誰知道還被我給狠狠地訓了一頓,我想,他大概很失望吧!"

"不會的,他只是想把心聲告訴你而已。"江馳遠又是不假思索地道着。

桃紫兒沉沉地望了他一眼,點頭笑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我也不忍心真的苛責他…"她陷入沉默,一會兒,便故作歡愉地抬起頭,往另一頭走去。"來吧!你不是要聽聽我的回憶嗎?我們到其他地方去。"跟着她的腳步,江馳遠穿過長廊,一面聽着桃紫兒的敍述。

"我跟少爺小時候總是在這兒放肆地跑來跑去,好幾次撞倒了其他人,我都被狠狠地訓着,少爺都會維護着我;還有,每回我被罰跪,少爺都會從廚房偷些東西來給我吃…"一面説道,桃紫兒來到了另一座庭園,亦是同樣地荒蕪。"就是那兒了,我總是被罰跪在那間柴房裏頭。"她指着前頭的一間小木屋,輕道。

江馳遠順勢望去。説是小木屋已賺牽強,那屋子只剩下幾片木板勉強地維持着,也經過了燒烙的痕跡。他跟着桃紫兒走向前去,木屋的門掉在一旁,他直接藉月光看進屋子,裏頭同樣地長滿了雜草。

"就是這兒了,我每次都是跪在這兒的。"桃紫兒指着前頭地上,十分懷念的口氣。"我還記得有一次少爺拿了包子來給我吃,結果…"她的話未説完,江馳遠又陷入沉思當中——他見到有個小小的身影跪坐在地上,腦袋瓜子低垂着,長長的兩排睫覆蓋住她的眼眸,薄薄的紅緊緊抿住。她看起來似乎只有十一、二歲,尚未發育的身子顯得纖瘦嬌小。

"紫兒,紫兒…"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桃紫兒聽聞到聲音,抬起頭來,眼睛盛滿了不可思議。

"少爺!你怎麼出來的?老夫人不是把你關在房裏,不准你出來見我的嗎?"桃紫兒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小小聲地問着。

汪少騁正要往上高的身形仍顯得幾分稚,但他仍故意展現瀟灑,他拍拍脯。"唉呀!一道小小的門怎麼可能鎖得住我呢?"他從衣襟中拿出了一個小巧的布包袱,然後坐到了桃紫兒面前,一邊解開布包袱,一邊説着:"來來來,我知道你晚上肯定又被孃罰不準吃飯了,我從廚房帶了幾個包子,雖然冷了,不過填填肚子也好。"桃紫兒一臉動。"少爺,你又為了紫兒偷跑出來,老夫人會生氣的。"

"生什麼氣?我才生我孃的氣呢!當初明明説是要帶你回來做我的小妹妹的,誰知道你一來,居然連個下人都不如,只好讓我這個罪魁禍首來負責嘍!"汪少騁掏出包子,遞給桃紫兒。"來吧!吃些吧!"

"謝謝少爺。"肚子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桃紫兒道了一聲謝,便拿起一個包子到嘴裏。才咬了一口,她馬上將包子給吐了出來,皺起了眉頭。"少爺,等等,你説這是哪兒拿出來的?"

"廚房啊!放了幾個包子在那兒的。"

"那是毒耗子用的啦!少爺。"桃紫兒失笑地道着。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讓她的肚子再不覺到飢餓,笑聲讓她再不覺得委屈難過;笑聲隱隱約約地似乎傳到了江馳遠的耳裏——江馳遠眨眼,眼前仍是雜草一片。

桃紫兒猶沉溺在往事中,她淺柔地笑着。"少爺拿來的包子居然是毒耗子用的,害得我那一夜仍然是餓着肚子跪在地上。"

"喔。"他應着,不着痕跡地用手捏着自己的腿。今天腦子不大聽話,平白無故地便胡思亂想起來,老是閃神。

離開了柴房,桃紫兒轉過彎,一面介紹着:"這裏是下人房,我就是住在這兒的其中一間。六人一房,夜裏,每個人總是肩挨着肩睡去,一大早就得要起牀來幹活兒。"她指着現今全然沒有建築物的平地説着。又走了一段距離,轉了幾個彎。"這兒…就是少爺的房間了。"所謂少爺的房間,現在一樣只是一幢廢屋子而已。江馳遠順着她的手勢望去,內心起一份悸動,敲擊着。

他不自覺地説着:"另一面有棵樹,樹上…有鳥巢。"他的輕言細語讓桃紫兒訝然地看着他,不解地問着:"你怎麼知道少爺房間後頭有棵樹?我才正要説呢,"

"樹上有一個麻雀窩,有一次,小麻雀從麻雀窩裏頭掉出來了,你捧着小麻雀,覺得它可憐極了,還替它治療傷口。他不忍看你難過,所以他就把小麻雀給送了回去,結果卻勾破了衣裳,還險些從樹上摔了下來。"江馳遠繼續地説道,雙眼無神地直視着前方。

桃紫兒端看着他,真的惑了。"你怎麼知道?為什麼你會知道?"他沒有回答桃紫兒的問話,只是徑自地道着:"麻雀很小隻,他握在手上,真的很怕一不小心會捏死那隻小麻雀,而且他想:何必為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東西爬到樹頭上去?但他看了你期盼的一雙眼,以及希望的神情,他還是上去了,笨手笨腳地把麻雀放回原來的地方。只要看到你開心的笑顏,他也就開心了…"江馳遠接着説道,腦子仍舊一片空白。

桃紫兒不可置信,她喃喃地問着:"你是誰?為什麼你知道?"她突然恍然地點頭,湊近他的臉。"你是少爺!你是少爺,對不對?"桃紫兒想摸他,卻碰不着他,只能以眼睛不停地端視,以問題不斷地詢問:"你是少爺,你回來看我了?回來找紫兒了?對不對?"她動地説着,眼淚一滴滴地垂落着。

看到她的淚,江馳遠像被燙着一樣,他停下自言自語,腦子便開始渾沌起來,怎麼也想不起剛剛自己説了些什麼話。

"你哭了?哭什麼?我剛剛説了些什麼嗎?"看着他眼底的疑惑與無知,桃紫兒知道他真的不懂自己方才的舉動,但他為何會知道這樣的事情,會説出那樣的話?難道…少爺又離去了?

她向四周望了下,認真地看着江馳遠。"你不知道你剛才説了什麼?"

"我説了什麼話,讓你這樣傷心難過?"他努力地回想,就是不知道自己説了些什麼。自從進來這一棟宅子之後,他似乎看到許多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回憶,但卻都想不起來。

桃紫兒深刻地凝視着他,然後搖頭,她抹去臉上的淚。"沒事,我想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

"真相大白?"不知怎地,江馳遠對這四個字有點恐懼。他搖搖頭,用手拍拍自己的腦子。"我得回去了,今天一整個晚上,覺好像不是自己,整個人真是累極了。"他説着,轉身往外走去,彎了幾個彎,便從前門離開了汪府古宅。

桃紫兒按壓下心中的困惑,對於江馳遠對前門的方向這麼瞭若指掌,到百思不解。她默默地跟上前去,身形消失在他的揹包裏,進入了屬於她的桃花扇裏。

江馳遠帶着滿腦子的渾沌與疲累,離開了汪府。他仍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方才的一切異常行徑。他究竟看到了些什麼、聽到了些什麼,又説了些什麼?

他不懂,為什麼自己會莫名奇妙地心疼起來?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苦澀起來?為什麼會對一些事情,莫名奇妙地悉起來?

江馳遠甩甩頭。肯定跟最近"見鬼"有關係,才會什麼事都不大對勁。

順着月光,走回了飯店,便見到小邱在飯店門口望穿秋水地等着,一見到他,小邱馬上憂心忡忡地上前來。

"你終於回來了,大老闆。"

"怎麼?當我三歲小孩子呀!怕我在外頭走丟了嗎?"江馳遠好笑地問着。小邱的杞人憂天他是見習慣了。

"馳遠,我不跟你開玩笑了。我剛剛接到了你媽媽從台灣打來的電話,她要我們馬上回台灣。"小邱跟着江馳遠的腳步走回房間,道着。

"回台灣?"江馳遠皺皺眉頭,將肩膀上的揹包放下,伸伸懶。"什麼事情這麼嚴重,需要我們兩個馬上回台灣處理的?"小邱神情有些落寞地輕語:"聽説若翎昏倒了,因為工作壓力的關係,導致她飲食不均衡和健康情況不佳。你媽媽希望我們趕快回去,一方面替若翎分憂解勞,一方面也可以開始籌備你們的喜事了。"江馳遠挑起一道眉,對於回台灣一事,竟然絲毫都沒有到喜悦,反而因為即將離開這裏,而有些不捨。但若翎畢竟是自己的未婚,對她,他有着一份責任,他不可能放着若翎不管的。

他點點頭,表示瞭解。"我知道了,剛好工作也做完了,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台灣了。"小邱自然高興地應允,他離開了房間,回去準備回家事宜。

江馳遠從揹包中拿出了桃花扇,一面輕柔地撫着扇面上的鮮紅桃花,一面不免替桃紫兒設想起來。不知當她離開了自己一向悉的地方,隨着他到陌生的台灣去,而所有的冀盼和希望都成為無望時,她會怎麼想?

他該將這把扇子留在這兒的,最起碼桃紫兒還能待在自己的故鄉,但不可諱言的,他知道自己放不下,他知道自己捨不得。想到有可能永遠見不到桃紫兒,他就有種悵然的受。

唉!回台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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