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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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之前他們一直都在找我。

這麼多年他們一直也沒放棄找我。

我知道早晚他們會找到我。他們找到我就是把我殺了,説實在的,我嘛,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換了我是他們我又能怎麼辦呢?殺一個叛徒不像殺一個別的什麼,無論怎麼講,於情於理都是講得通的。

我是個叛徒。叛徒,我看不用再怎麼解釋了,叛徒這兩個字家喻户曉。

不不,不是冤案。可能有些“叛徒”是冤案,我不是,真的我不是。沒人冤我,沒有,真沒有。我真是叛徒,不騙你。唉——,但願還能有人信我的話,我希望不要因為我曾經是個叛徒,就再也沒人肯相信我。相信我,至少我不是無賴。我認帳。我罪惡深重我死有餘辜,我都承認。我幹過的事我一件都不抵賴。不翻案,我不翻案。

當然,也翻不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説:該平反的平反,該翻案的翻案,我不渾水摸魚;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世上確實有冤獄,也確實有真正的叛徒,實事求是。從小,母親,還有父親,就希望我長大了至少作一個誠實的人,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要實事求是。那時候,每逢過年,父親給我買一些煙花爆竹,母親給我一點壓歲錢,我伸手去接,他們先不給我,他們先問我:在過去的這一年裏你是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我説是。他們説:再想一想,要實事求是。我再想一下,説是,或者説不是但明年我會是的,然後父母才把那些過年的禮物送到我手裏。

我這麼説,並不是要求寬恕。

自打我成了叛徒,多少年來——多少年了?有一萬年了吧?——我心裏非常清楚,就剩下實事求是能讓我保存住一點點良心了,也是我唯一的贖罪方式。只有這樣,我偶爾才能睡一宿好覺;才能在夜深人靜卻無法入睡的時候喝杯酒,指望隨後可以夢見那些唾棄了我卻總讓我想念的人;才能在每年的清明,為我的父母和被我所害的人燒幾張紙;才能稍稍地舒一口氣,才能活下去。

夠多滑稽是不是?總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的一切罪惡就出在這兒:貪生怕死。

照理説,我還活的什麼呢?

有很多年,我從這兒跑到那兒,從那兒跑到這兒,隱姓埋名怕有人認出我,怕他們找到我。想象他們找到我的情景,比想象他們怎樣處決我,還可怕。與其讓自己人把我處死,真不如當初死在敵人手裏。當然,他們早就不把我當自己人看了。我不敢想象怎麼面對他們,我不敢想象在哪一年哪一天,在什麼地方、什麼情況下,他們忽然找到我。但是每年每月每時每刻,我都強迫着作這樣的想象。一種強迫症。理智上並非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應該不想,或者,應該去死。清醒起來,我知道我不如儘快去死,像我這樣的人只有死路一條早晚還不是一樣?那麼麻煩別人倒不如自己幹還要光彩些。讓自己人——我是説讓那麼多好人——恨着罵着、蔑視、唾棄然後把你找到,就像找一隻史前動物那樣驚異於你怎麼還能活着,與其這樣,真不如自己知趣早早地去死了吧。活得沒有一點讓人看得起的地方,就不能死得勇敢一點至少快一點麼?想是想得好,可一着手去做我就又害怕了,下不去手,自己下不了自己的手。刀子、繩子、河邊、樓頂、毒藥…辦法是不少,決心也不小,關鍵是得真幹哪。真要去幹了這才看出我是個天鑄地造的叛徒胚——貪生怕死,稟難移。一個人像我這麼怕死真是無可救藥了,活到我這個份上還怕死,真讓人失望。你有多怕死你就有多愚蠢,這是説我。人的怕死和人的愚蠢,你怎麼估計都不過分;當然,並非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我是指我自己,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這麼廢物。好人們看我活得就像條狗。我自己最明白,我活得未必比得上一條狗。我的那條狗活得比我有道理。我到這大山裏來之後養了一條狗,我東躲西藏了好多年然後在這片大山裏住下了,養了條狗,它活得比我有用比我自信。它無條件地跟着我,除了天它不知跑到哪兒去風一陣子它從不離開我,它除了離不開我就只醉心於那片大山,它每天望着四周的大山玩一會兒然後睡一會兒,活得坦然自在。唉,但願來生吧。但願那時我能做到寧死不屈,但願來生我能有這樣的品質,能夠那麼勇敢和那麼明智。寧死不屈,確確實實是明智的:死了,是無比的光榮,沒死呢,得到大家的尊敬和愛戴,自己也更信任自己,自己也更看得起自己。關鍵是你得經得住打,經得住各種刑法的折磨,不怕死。

那座城市,我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去過了。我在那兒出生,在那兒長大,又在那兒成了叛徒。自從我成了叛徒逃出那座城市,很多很多年裏我沒有回去過一次。起初我是覺得沒臉見人,沒有比叛徒更卑鄙更醜惡的東西了;我從小就知道,誰都是從小就知道。爾後我才意識到他們不會饒過我,他們必定在全力尋找我,在沒有證據説明我已經死了之前他們不會放棄這樣的努力。這是對的,這完全應該理解:當然不能讓一個出賣了別人也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的人,就這麼逍遙法外。我不敢回去。

不敢回去的原因還在於,我不想觸景生情又回憶起我被敵人抓住、以及此後種種可怕的情形。我一心想到大山裏去,到深山野林裏去,越是荒涼偏僻越是人跡罕至越是通閉風氣不開,越好,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開荒種地自食其力了此一生。我以為這樣就能把一切都忘掉,把善與惡都忘掉,把所有的人都忘掉包括把自己也忘掉,統統忘掉。

事實上這辦不到。除非去死,你什麼也忘不了。良心的規則跟下棋的規則類似,即便是棋錯一步滿盤皆輸。那你也不能悔棋。然而生命的規則卻又不同於下棋,生命已經被開墾過了,除非去死你不可能重來一盤。可我正是因為怕死才成了叛徒的呀!實際情況很可能就是這樣:你要是看重良心你就別怕死,你要是怕死你就別在乎良心。可是,你又牽掛着良心又捨不得命,我是説我,像我這樣的人可還有什麼出路麼?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敵人把我抓住,先是勸導我,説我年輕無知受了人家的騙。實事求是地説,那陣子我表現得很像回事。我駁斥敵人,歷數他們的罪行,揭穿他們的謊言,以嚴謹而且彩的邏輯證明他們的虛偽,我那時生氣才思捷滔滔不絕——可不像現在這麼沒用,質問得敵人瞠目結舌理屈詞窮。好歹我這一輩子也算大義凜然慷慨陳詞過那麼一回。那覺真不錯,覺得自己是那麼崇高,真是一種幸福。我想,我那時看上去一定是非常勇敢。事實上不是那麼回事。我想我有幸能夠勇敢了那麼一陣子,歸到底是因為我堅信我的信仰是對的。但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叛徒。或許有必要把叛徒的概念界定一下:一種情況是,經過勸導,你真的相信是你錯了,你真的認為你是受了騙,於是你放棄了你原來的信仰,那麼你不應該算叛徒,你只是改變信仰罷了,信仰和改變信仰那是一個人的自由不是嗎?另一種情況是,敵人,譬如説用高官用金錢或用美來引誘你,於是你就放棄了你原來的信仰,那麼依我看你也不是叛徒。因為這説明你原來就談不上有什麼信仰,你只不過是找錯了升官發財和享樂的途徑,你本來就是個利祿燻心貪圖享樂的人,現在你只是調整了你的經營方式你並沒有背叛你的初衷。再一種情況也就是我的情況,我一點也不懷疑我的信仰,我懂得那是唯一正確的道路,我至今都相信那是人間最最美好的理想,可是,在死的威脅下我放棄了它,背叛了它,為了活命我出賣了它,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叛徒。

鐵案如山。

勸導無效,他們就打我。我是説敵人。敵人開始打我,給我用刑。

我不想説這些事,不想説那些細節。殘酷殘酷,無非是説那些刑法有多麼殘酷,説這些幹嗎?為自己開罪責?不管多麼殘酷,不是有人住了嗎?那就是説人是可以得住的。人折磨人的方法,和人經受折磨的能力,都是能讓人自己為之震驚的。我不想説那細節還主要不是因為這個,主要是因為那場面太讓人覺得屈辱。他們就像揍一條畜牲那麼揍你,就像打一隻蒼蠅那樣恨不能一下子就打死你,就像摔一堆破盆子爛罐子沒頭沒腦地把你摔來摔去,就像貓擺一隻耗子,他們一踹就把你踹得跪在地上,你好不容易又站起來那好他們再踹再把你踹得趴下。你別指望還能保持什麼尊嚴,他們把你圍在中間像輪姦似的那麼輪着揍你,東一鞭子西一子,揍得你滿地亂滾,渾身是土是汗,滿臉是血是泥,你不可能不呻不可能不把身子蜷縮起來,別相信電影裏那些有分有寸的拍攝,你的衣裳不可能只是在肩膀上或後背上撕破那麼一小塊,你被打得連褲子全都掉下來這一點兒都不算新鮮,甚至那個最要命的玩意兒都哆哆嗦嗦的上面沾滿了土,他們就用不管是鞭子還是子去撥它還他媽的笑着,你想想看那原本可是為了做愛的呀。這時候,你要是還能相信,你是人,説實在的,那也就不算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這時候,你要是還清醒,你會覺得以往的人間很可能全是幻覺,什麼上學啦你要衣着整潔尊師愛友那些小時候的事,後來長大了又是什麼要注意言談舉止彬彬有禮要尊重別人也要自尊,什麼文明禮貌什麼文雅瀟灑風度翩翩什麼講究衞生注意營養還有什麼什麼——碰破塊皮還要小心翼翼地上一點藥?那全是假的,全是幻覺,是夢要麼就是謠言。人哪,真是神秘真是不可思議,任何時候你都不敢説你是在夢裏還是從夢裏醒來了,你在夢裏是不是也可以再做夢呢?你醒來了是不是還可以再醒來呢?別再説這些事了,我怕我又糊塗了,又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兒了。我一度神不大正常。我老是得不時地這麼掐一掐自己的大腿,覺一下疼不疼,等一等看,會不會又醒過來。習慣了,其實沒用。

我説我神一度不大正常沒別的意思。我不要求寬恕。請相信我。

其實在夢裏你也能想起來掐一掐自己的大腿,你也能有疼的覺,於是你欣喜若狂以為這一回不是夢了,可這麼一欣喜若狂那才妙呢,忽悠一下你就醒了。有一回,我夢見我愛過的那個女人在大山腳下的那個小湖邊把我找到了。我的那條狗把她領來,把我找到了。湖水清洌,波光瀲灩,小時候讀過的那篇古文中怎麼説的?

“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山甚,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數百頭,皆空遊無所依。光下徹,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倏爾遠逝,往來翕忽…”正是那樣。綠草茵茵,山青水碧,輕風徐徐,樹影婆娑,正是這樣。湖岸上,她向我走來。我那條狗走在她前面,想必是它領她來的。她走到我跟前沉默着看了我很久,然後説:“我一直在等你,我們到處找你。”她含着淚對我説:“你不是叛徒,真的你不是,你錯了。”可我幹過的那些事呢?

“那是假的,”她説“那是夢,是你做過的一個夢。”可我怎麼才能知道現在這不是夢呢?她嘆一口氣:“你看。”她讓我看她身上那件碎花的旗袍。細細碎碎的小花真真切切,一團團一片片都帶着她的體温和汗香,連貼邊上密密的針腳我都一一看過。這是真的?這真是真的?她擦去淚水,微笑着:“你真是夢怕了。”我仍然不敢相信,就掐着自己的大腿,圍着那片湖水滿腹狐疑地走。她跟在我身後,説:“跟我回家吧,回太平橋去。”她這麼一説,我想我倒得先驗證一下她是否真是我愛過的那個人,我猛地轉回身問她:“你還是在太平橋經營着那個小酒吧?”她點點頭説:“這麼久你都到哪兒去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心裏盤盤繞繞的有點糊塗。她又説:“不信你看呀。”我尋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見我的父母、親人一二三四五六七都來了,看見我的朋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們都來了,他們毫無惡意毫無輕蔑毫無仇恨地望着我,他們有説有笑互相隨隨便便地談着向我走來。真的這回真是真的啦我想,我再把他們—一從頭到腳看個仔細,抓住他們的手抓住他們的胳膊抓住他們的衣襟這回錯不了啦我想,這回到底是真的了我説,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他們也都説。

“回家吧,”他們説“再有幾天就要過年了。”我就在那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痛痛快快地哭。我那條狗蹲在我身旁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嗓子裏哼哼卿卿的,眼神也是那麼又悲又喜似的,我想這還會錯嗎?我哭了又哭心裏那個舒坦、那個輕鬆、那個慶幸、那個高興哪…然後忽悠一下,醒了。還是醒了。就這麼忽悠一下,睜開了眼,非常簡單。

忽悠一下。一秒鐘都沒用。

甭提有多簡單了。

醒了,還是那條結結實實的炕,還是那間空空落落的屋子,還是我,一個人,後窗外是那片湖,一片白,遠處是大山,白茫茫天地一,下雪了,下了一宿大雪這會兒已經停了,太陽出來,雪地上和山谷裏,飄浮起空濛寂寥的光芒。有個孩子的聲音,也許一個也許幾個,在説歌謠:一一、一二三,打江山;二二、二三四,寫大字;三三、三四五,烤白薯;四四、四五六,親骨;五五、五六七,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撿個騾子當馬騎!童謠,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陽光照進屋裏,門前兩棵老樹,樹幹的影子倒進來,斜着,把屋子分開成三塊;早晨是西邊的一塊最小,中午有那麼一會兒三塊一樣大,然後樹影繼續移動、延長,傍晚時東邊的一塊最小,越來越小變紅變暗,每天都是這樣。我的那條狗卧在院前,卧在兩棵老樹之間,每天都這樣。它不叫,它已經老了,很少有什麼事還能讓它大驚小怪。並沒有院牆,一直可以望到大山,四周連綿不斷的大山,沒有公路通到這兒。太陽東山出,西山落,每天這樣。月亮圓了,月亮缺了,月影走過湖面,月月如此。那片湖並不大,幾十個足球場的樣子,差不多也就那樣。山綠了山又黃了,湖水封凍了,湖水融化了,年年如此。沿湖岸,錯錯落落十幾户人家,種秋收生兒育女,祖祖輩輩就這樣。

説實在的,嚴刑拷打我還是經受住了不少,有個把月我什麼都沒説。實事求是,我不是想要求寬恕。可是慢慢我明白了,就這麼打下去非把我打死不可。最後無非兩種結果:要麼我招供;要麼我以後的子就只剩了坐牢和捱打,不打死我就不算完。敵人明確地説:“你別以為我們不敢打死你,你不算個什麼重要人物。”這下我害怕了,我相信他們會的,會打死我,我無足重輕。

不知道為什麼一聽見死我就害怕了。只知道這一害怕,把我全毀了。

越害怕就越害怕,越想越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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