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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居正和李太后看來,這是一次良好的教育機會,萬曆兄將從中取經驗,今後會好好待人,在成為明君的道路上奮勇前進。
然而就在這一團和氣之下,在痛哭與求饒聲中,一顆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八年的情就此劃上句號,不是因為訓斥,不是因為難堪,更不是因為罪己詔,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權力。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已經是皇帝了,憑什麼指手劃腳,憑什麼威脅我?你何許人也?貴姓?貴庚?
這就是萬曆八年發生的醉酒打人事件,事情很簡單,後果很嚴重,皇帝大人的朋友和老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敵人。
但整體看來,局勢還不是太悲觀,畢竟還有李太后,有她在中間調和,張居正與萬曆的關係也差不到哪去。
可問題在於,這位中年婦女並非緩衝劑,反倒像是加速劑,在常生活中,她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小生意人本
——把佔便宜進行到底。
自從有了張居正,李太后十分安心,這個男人不但能幫她看家,還能幫她教孩子,即當管家,又當家庭教師,還只拿一份工錢,實在太過划算。
對於小生意人而言,有便宜不佔,那就真是王八蛋了,於是慢慢地,她在其他領域也用上了張居正,比如…嚇唬孩子。
明朝那些事兒5[1144]小時候,我不聽話的時候,我爹總是對我説,再鬧,人販子就把你帶走了,於是我立刻停止動作,骨悚然地坐在原地,警惕地看着周圍,雖然我並不很清楚,人販子到底是啥玩意,只知道他們喜歡拐小孩,拐回去之後會拿去清燉,或是紅燒。
萬曆也有淘氣的時候,每到這時,頂替人販子位置的,就是張居正,李太后會以七十歲老太太的口吻,神秘詭異的語氣,對鬧騰小孩説道:“你再鬧!讓張先生知道了,看你怎麼辦?”(使張先生聞,奈何)這句話對萬曆很管用,很明顯,張先生的威懾力不亞於人販子。
自古以來,用來嚇唬小孩的人(或東西)很多,從最早泛指的老妖怪,魔鬼(西方專用),到後來的具體人物,比如三國時期合肥大戰後,戰場之上彪悍無比的張遼同志,就曾暫時擔任過這一角(再哭,張文遠來了!),再後來,抗
戰爭時期,
本鬼子也客串過一段時間,到我那時候,全國拐賣成風,人販子又成了主角。
總而言之,時代在變,嚇人的內容也在變,但有一點是不變的,但凡當這類主角的,絕不是什麼讓人喜歡的角。
所以從小時起,在萬曆的心中,張居正這個名字代表的不是敬愛,而是畏懼,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他的那位生意人母親。
對不斷惡化的局勢,張居正倒也不是毫無察覺,在醉酒事件之後不久,這位老巨滑的仁兄曾提出過辭職,説自己幹了這麼多年,頭髮也白了,腦袋也不好用了,希望能夠早
回家種紅薯,報告早晨打上去後,一頓飯工夫回覆就下來了——不行。
萬曆確實不同意,一方面是不適應,畢竟您都幹了這麼多年,突然給我,怎麼應付得了;另一方面是試探,畢竟您都幹了這麼多年,突然
給我,怎麼解釋得了。
兩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堅決要求走人,並且表示,我不是辭職,只是請假,如果您需要我,給我個信,我再來也成。
張居正並不是虛情假意,夏言、嚴嵩、高拱的例子都擺在眼前,血淋淋的,還沒幹,唯一能夠生還的人,是他的老師徐階,而徐階唯一的秘訣,叫做見好就收。
現在是收的時候了。
這話一出來,萬曆終於放心了,不是挖坑,是真要走人。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打算批准了,如果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大團圓結局是可以期待的,然而關鍵時刻,鬧事的又出場了明朝那些事兒5[1145]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在於,政治家是養羊,生意人是養豬。養羊的,每天放養,等到羊長長了,就剪一刀接着養,無論如何,絕不搞魚死網破,羊死
絕的事情,而生意人養豬,只求養得肥肥的,過年時一刀下去,就徹底了事,沒有做長期生意的打算。
李太后是生意人,她沒有好聚好散、細水長的覺悟,也無需替張居正打算,既然好用,那就用到用廢為止,於是她開了尊口:“張先生不能走,現在你還年輕,等張先生輔佐你到三十歲,再説!”(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做商量)這可就缺了大德了。
想走的走不了,今年都六十五了,再幹十年,不做鬼也成仙了。
想幹的幹不上,今年才十八歲,再玩十年,還能玩出朵花兒來?
但太后的意旨是無法違背的,所以無論虛情假意,該乾的還得幹,該玩的還得玩,張居正最後一個機會就此失去。
既然不能走,那就幹吧,該來的總要來,躲也躲不掉,懷着這種覺悟,張居正開始了他最後的工作。
從萬曆八年(1580)到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進入了一種近乎癲狂的狀態,他以繼夜地工作,貫徹一條鞭法,嚴查藉機欺壓百姓的人員,懲辦辦事不利的官員,對有劣跡者一律革職查辦,強化邊境防守,俺答死了,就去拉攏他的老婆三娘子(當年把漢那吉沒娶過去的那位),只求對方不鬧。裏裏外外,只要是他能幹的,他都幹了。
大明帝國再次煥發了平靜與生機,邊境除了李成梁先生時不時出去砍人外,已經消停了很多,國庫收入極為豐厚,存銀達到幾百萬兩,財政支出消除了赤字,地方糧倉儲備充足,至少餓不死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完美。
與蒸蒸上的帝國相反的,是張居正蒸蒸
下的身體,在繁雜的工作中,他經常暈倒,有時還會吐血,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這就是張居正的最後兩年,每一天,他都相信國家的前途,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計,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蹟,相信那偉大的抱負終會實現。
以他的生命為代價,他堅信這所有的一切。
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都灑滿了理想與信念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