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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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十五年,祁國後宮西苑。

這是一所寧靜幽雅的宮苑,苑內遍植着繁密的淡紫藤蘿,雨後初晴,清風徐徐吹起御池的波瀾,絲絲縷縷的温柔陽光輕灑下來,照着一帶疏落的竹籬,雕檐下的一串玉質風鈴叮噹作響。

一名妙齡少女身着月白紗羅,手執團扇在藤蘿架下撿拾落花,她五官宛如雕細刻的白玉般緻,肌膚如花瓣一般柔美無瑕,眼神自然而純淨,彷彿不曾經歷過人間的是非。

“公主,那邊又生了一叢野花呢!”嬌的侍女聲音呼喚着。

雲蘿循聲抬起頭,四顧蒼茫的草,佇立着的硃紅宮牆下,不顯眼的角落處,風中搖曳着一叢白的花,像她身上的素綾褶裙一般,纖纖楚楚得柔弱可憐,遠遠看去幾乎淡若雲煙,幾不可見。

她輕巧伸出團扇,制止伸手摘花的侍女:“小雨,那花太乾淨,不要輕易折損了它。”小雨依言住手,回頭凝視着主人的容顏,心道:“這花倒似三公主,一樣的柔弱嬌貴,明明生於御苑之內,卻被遺棄牆頭、埋沒於草之下,實在令人惋惜。”心中雖如此想,卻不敢説出,只點頭應了一聲。

宮門一入深似海,自明道五年被顏夕帶回,由祁王送入皇宮,雲蘿被封為祁國公主已整整十年。

當年因祁帝膝下無女,祁王奉祁帝旨意在宮外尋覓秀靈慧的幼女抱進皇宮撫養,風菲、月芷、雲蘿一起進宮任幾院嬪妃挑選為義女。風菲儀態落落大方,被皇后選中封為大公主,二公主月芷拜在祁帝最寵愛的永妃膝下,惟有云蘿命運坎坷,才被西苑靜妃領養未久,靜妃就染上了一種無名之症,不但未能親自照料雲蘿,反因身患症候遭祁帝疏遠冷落,西苑漸顯悽清。

同為祁帝義女,因了靜妃的緣故,三公主雲蘿遠遠不及風菲與月芷受祁帝關注,而且因為歷時太久,雲蘿將自己的身世來歷、家鄉何處、父母何人,早已遺忘得乾乾淨淨,記憶中惟一的悉之人便是飛燕樓的掌櫃顏夕和訓導照料自己的王嬤嬤,再親近一些的人,只有身邊的侍女小雨。

西苑門外匆匆閃過一名內侍身影,他走到雲蘿面前,虛虛客套拜見過,傳旨道:“皇后娘娘在東苑設宴,請靜妃娘娘與三公主同往,靜妃娘娘若是身體不適就免了。”宴是宮中的舊規矩,依例由皇后主持,各院嬪妃、公主都必須參加,以表“、送、祈求平安”之意。

雲蘿微微頷首,答道:“有勞公公傳報,母妃今才進了湯藥歇下,我換過衣服即刻就去。”西苑宮人們聽説皇后傳詔赴宴,一時手忙腳亂不迭,小雨替雲蘿取過一套粉紅的內襯宮裙和淺藍的曳地外裳換上,又在她的雲鬢旁上兩支金鳳釵,臉頰上掃幾筆暈紅的胭脂遮掩住面容的素淡,才放心讓雲蘿出門。

雲蘿雖然素淺淡,卻知道若是犯了皇后喜歡熱鬧富貴的忌諱,吃虧的總是身邊的人,也就由着她們給自己打扮得嬌豔一些,接過宮人遞來的一條錯鑲金線的粉,帶着小雨往御花園東側皇后所住的東苑去。

二人走到御花園柳林附近時,小雨突然“哎呀”一聲,頓足不迭道:“三公主,東苑小翠姐姐要我給她捎帶一個牡丹繡鞋花樣,她説過好幾遍,我偏偏給忘了,今天她若是看見我一定要催討的!”雲蘿微微一笑,説道:“不用急,你回去拿了來,我在這裏等你就是了。”小雨迅速向西苑飛奔而去,雲蘿見她走遠,在御池旁的石椅上坐下,隨手將飄落的柳葉系成小卷拋向池心,引逗池中錦鯉紛紛浮出水面,張開硃紅小嘴吐氣泡,煞是有趣可愛。

皇宮北苑,醉心亭。

數名侍衞如眾星捧月般簇擁着一名頭戴雲冠、身穿鴉青絲繡雲朵錦服的英俊男子,那男子面沉肅端坐在亭中主位,注視着手中一柄芒四的寶劍,冷峻的眸光反覆掠過劍柄上的古意花紋,緩緩伸出指尖輕彈了一下劍身,辨其聲響後還劍入鞘。

秦王祁舜,祁國如今的儲君、祁帝永妃所出三皇子。

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劍眉星眸、面如冠玉,神情高貴端莊,眉目間透出的神卻十分深沉老練,尤其那一雙黝黑如秋寒潭的湛湛雙眸,隱隱藴含帝王威儀,只消輕輕一掃,就教人油然心生畏怯。

自明道六年,祁帝長子祁輟、次子祁瀛皆在一次罕見的宮廷瘟疫中不幸染病身亡,祁帝對這個惟一倖存下來的三皇子異常寵愛、百般扶持,不但延請天下博學之文士入皇宮為西席太傅,更招攬武功蓋世之俠客教授其武學要,並叮囑暫時代為攝政王的弟弟祈王悉心教導其帝王之道。

祁舜年紀剛及弱冠,卻有過人智慧,處事公平冷靜,短短几年就以出的政治才華蜚聲朝野,他以太子身份臨朝後,攝政王祁晟足跡漸少於廟堂,時常稱病在祁王府閉門不出。

一位身穿長袍短襟的異服朝臣跟隨在內飾身後,小心翼翼邁着碎步走進亭內,向祁舜叩首道:“臣稟秦王殿下,我國燕帝聽説秦王喜好寶劍,這柄天下排名第十的‘承影劍’系燕帝珍藏多年之寶,如今權當前來祁國求娶公主的聘物,請秦王殿下笑納。”燕國使者深諳祁國禮制,知道祁國與燕國不同,朝臣對未登基的儲君並不稱“太子”只尊稱原屬地封號,故言辭謹慎稱祁舜為“秦王”祁舜冷眼掃視着手中“承影”劍眉微微簇起,向身旁一名侍衞傲然説道:“將我們珍藏的劍拿來,給燕國使者看看。”那侍衞應聲而去,認真捧來三個劍匣,一一擺放在石台上。

祁舜示意他開啓第一個劍匣,對那燕使説道:“父皇業已允准兩國聯姻,本王與燕國太子既然互為姻親,來而不往非禮也,本王素有藏劍三柄,請貴使隨意揀擇其一回贈太子。”燕國使者恭謹謝過,漫步走近石台,那侍衞將劍匣依序開啓後站立一旁,沉聲道:“請燕使大人挑選!”燕國使者才走近劍匣,就已覺到三柄劍身所散發出的凌厲之氣,身體不由自主顫了一顫,按捺着不安壯膽拿起其中一柄,更是萬分驚駭,這三柄看似普通的寶劍,赫然竟是失傳已久的“天下十劍”之“龍淵”、“泰阿”和“赤霄”祁舜取出這珍藏的三劍,燕帝贈予祁國的“承影”立刻相形見絀。

燕國使者本是識劍之人,心中暗驚,仍然強作鎮靜,帶笑婉轉稟道:“臣替太子謝過秦王殿下回贈之美意,但是秦王殿下如今已得十劍之三,加上燕帝所贈恰好是四喜之數,殿下不如另贈別物。”祁舜見他如此説話,將手中“承影”劍歸鞘後,淡然説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改贈絕世玉璧一面與燕國太子,請燕國揀擇吉良辰,先為太子和皇妹舉行訂婚儀式,再議婚期。”燕國使者叩首拜謝,應承道:“謝秦王殿下厚賜,臣即返回翦州稟報燕帝和太子,請秦王殿下靜候佳音。”祁舜眼觀燕國使者的背影,冷峻的角隱約勾起上揚,黝黑的雙眸依舊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測。

另一名侍衞捧過一個簇新的劍匣,趨奉而前,跪地説道:“屬下前聽説外有劍客紛紛爭奪此劍,料想必是寶物,如今得以到手,呈請殿下過目。”祁舜略看了一眼,隨即棄於一側,説道:“此劍距離鑄就之時不過七十餘載,並非寶劍,留之無用。”那侍衞原本以為千方百計尋了這柄劍來,必定能討得主子歡心,猛地聽見這淡淡的一句話,忙不迭跪倒在祁舜腳下的紅錦氈上,告罪道:“屬下眼拙該死…屬下並非有意取了偽裝贗品來欺瞞王爺…”祁舜尚未説話,亭外傳來一陣清脆的少女笑聲道:“聽説三哥今得到了一柄稀世神劍,不知我可有眼福鑑賞鑑賞?”她一邊説話,一邊從柳蔭後輕移蓮步走出,正是昔與雲蘿一起被挑選入宮的風菲,她身材高挑、氣質華貴,頭戴三鳳金冠,身穿一件粉金繡小襖、下罩水粉羅裙,越發顯得身段玲瓏、窈窕多姿。

那侍衞見她來到,急忙叩首不迭道:“奴才叩見大公主!大公主識天下名劍,只是奴才今覓得的這一柄並非…”他面吐吐,徑自低着頭,不敢看祁舜。

祁國大公主風菲步履輕盈走到祁舜面前,以纖纖十指握住劍柄用力出,見那劍身寒芒四,秀眸中瞬間出讚賞之,然而不過須臾,她將柳眉微蹙了一蹙,向祁舜道:“三哥從何處得來這柄歐冶子徒孫所鑄偽劍?”祁舜劍眉輕揚,眸光深沉問道:“縱然是偽劍,何以見得是歐冶子徒孫所鑄?”風菲輕輕放下偽劍,轉身看向祁舜,面帶自信之欣然説道:“三哥既然有心考我,我今就斗膽在此班門斧一次,”她雖然如此説話,眉目間卻極具信心,繼續朗聲説:“從古至今天下有名劍十柄,從十到二排名依次是承影、純鈞、魚腸、干將莫、七星、龍淵、泰阿、赤霄和湛瀘,排在第一的便是軒轅劍。天下其中龍淵、泰阿二劍均出自歐冶子之手,以劍氣冰寒凌厲而見稱,三哥今所得之劍身猶帶絲絲寒氣、陰森人,頗有歐冶子遺風,而劍成不過數十載,自然是歐冶子徒子徒孫所仿製之物了!”風菲言之有據、侃侃而談,烏黑秀髮頭所佩戴珠冠上,金鳳口所銜珠串微微搖顫,映襯着她的如花笑顏,令人不驚歎。

祁舜黑眸微轉,讚道:“説得好。”那侍衞更加惶恐慚愧,忙道:“奴才識劍之術遠遠不及大公主,請大公主後多多訓示!”風菲燦然一笑,説道:“三哥自己何嘗不是識劍高手,你是三哥的屬下,怎麼輪得到我來訓示?”幾名小內侍低頭將那柄偽劍拾起,祁舜向風菲道:“母后今在東苑設宴,你去遲了未免不恭,不必在這裏耽擱了,快過去吧。”風菲走到他面前嫣然微笑,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方形錦盒,柔聲説道:“聽説後天是三哥的壽辰,小妹有一件薄禮相贈,希望三哥不要嫌棄風菲的手藝陋才好。”祁舜略點了一下頭,俊顏掠過一絲笑意,説道:“多謝。”卻並不親手來接,隨即起身離座,對身旁另一名內侍説道:“去御書房。”他身邊的小內侍會意,疾步向前伸手接過錦盒,陪着笑臉説道:“大公主的禮物必定美難得,奴才一定小心拿好。”風菲急忙加快腳步,追趕上去喚道:“三哥且慢!”祁舜止步回頭,見風菲似有話説,問道:“什麼事?”風菲角仍掛着笑意,走近祁舜,嬌聲説道:“三哥,小妹聽母后説燕國來使前來求親,不知道是真是假?父皇…三哥如今確定和親人選了嗎?是我們姐妹之中的哪一位?”祁舜見風菲直言相問,腳步並不停留,説道:“此事宴時母后會有決斷,你去了自然知道。”風菲凝望着祁舜的背影,秀眸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和忐忑不安的神

“和親”在許多歷史年代中,是友好鄰邦之間加強親誼的一種手段,小國為得到強國的保護,進貢美人給強國的國君以求自保;強國為索取小國的臣服和恭順,強迫小國嫁出公主以作人質;或者小國向強國求娶公主,以為恩寵和榮耀,種種情形兼而有之。

燕國位於北方,兵強馬壯、民風彪悍,地域近遼東祁國,自“帝京之盟”後堪稱北方霸主,祁國、姬國等國君雖然身為黃帝嫡系後裔皆無人能掖其鋒,但是燕國長期偏安一隅,若想逐鹿中原,祁國便是首當其衝需要越過的邊境和門户,當年如果不是祁帝大開方便之門,燕國決不可能直搗黃龍攻下軒轅璟所在的帝京。

祁燕二國的關係,從表面來看是友好結盟,然而祁帝和燕帝皆非善類,多年以來各懷心機,燕國此時向祁國求親,儘管其用意頗費思量,但是祁帝決不會拒絕,否則,當年他又何必叮囑祁王尋覓美貌可愛的女童進皇宮撫養多年?

風菲、月芷、雲蘿,早在十年之前,就註定將來會成為為祁國犧牲的棋子。

風菲身處皇后的中宮,對朝政風雲瞭解得比二位妹妹更多,她雖然明白自己將來不可擺的命運,但是,氣候寒冷、地廣人稀的北方燕國畢竟不是一個南國公主最好的歸宿。即使要和親,也要儘量爭取嫁給衣國、姬國等與祁國血緣親近的諸國王孫,畢竟他們的高貴血統遠遠勝過北方燕帝的子孫,將來與祁國反目成仇的幾率較之燕國也小得多。

如今國中大事都落在三皇子祁舜手中,各位公主的命運就掌控在他的意念之下,月芷和祁舜都由永妃撫養長大,若是永妃出面説情,祁舜必定不會有意挑選月芷,風菲怎敢不用心討好這位哥哥、希冀他不要選中自己去做這一次的“和親使者”?

風菲身邊侍女見她怔住,低聲喚道:“大公主,南苑二公主仗着自己是永妃的義女,搶在我們前面送賀禮給殿下,以為能夠討得他的歡心,可惜殿下未必肯青眼相看她們的禮物呢!”風菲柳眉蹙起,説道:“月芷的心思向來比誰都重…”她頓了一頓,又道:“西苑的那位呢?還是沒有什麼動靜吧?”侍女聞言,不低聲笑道:“大公主難道忘了,西苑靜妃娘娘和永妃娘娘向來不睦…大公主何必擔心那位動什麼心思?”風菲會心一笑,主僕二人沿着御花園小徑一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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