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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無過2020年11月26第六章足足有一週,汪洋大海才漸漸乾涸,變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澤。地勢高的地方重又冒出綠芽,正中央的龐大墳丘更是鬱鬱葱葱,連佇立其上的幾株僵死老樹都生機煥發。還有那些橫七豎八的籃球架,我們用了好幾節體育課才把它們一一扶起。我清楚地記得,好幾張籃板背面都鋪上了一層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傾瀉而出的人腦。

不知從何時起,校園裏開始傳一則異聞:場上的地下屍骸已飽靈氣,靜待復活。理所當然地,很快就有人聽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

謠言在玩樂間成為真理,以至於一天早自習後我們發現連綿起伏的數個墳塋都被上了帶血的衞生巾。為此教務處專門張貼通知,並下發到各班,教誨祖國的花朵們要加強科學素養,抵制封建信。家屬卻不滿意,執意要捉拿真兇。由此展開了歷時一個多月的校內大盤查。結果當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種迥異的氛圍像是注入枯燥校園生活中的一支興奮劑,在痙攣的餘韻消散後悄悄沉澱於肌體記憶之中。作為一個傳説,此事在以後的子裏註定會被我們時常談起,用以活躍氣氛,或者確切地説——填充歲月在彼此間造就的生疏和隔閡。

另一則言就沒那麼走運了,雖然也曾風光一時,但如今怕是再沒人會想起。

冰雹後的某個中午,蹲在小食堂門口吃飯時,一個呆動地説:「出大事兒啦!」大夥埋頭苦幹,沒人搭茬。

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兒啦!地中海被幹死了!」我們這才抬起了頭。

他咧着嘴,口水都了出來:「遍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眾紛紛冷笑,這急了:「騙你們被驢好吧?傻地中海老牛吃草……」聲音低了下去,卻在發抖:「騷擾一個女教師,被家屬開了瓢,那個血啊。」一下子我們都興奮起來,簡直要歡呼雀躍。在對地中海表示深切「同情」後,話題很快轉向女教師,具體説是她的子和股。啊,不好意思,我們總是那麼飢渴。

幾天後,隨着信息的進一步豐富以及藉助我們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過程都變得豐滿起來。有人甚至據此寫了一篇黃小説,一度在男生間廣為傳。

地中海是教務處副主任,主抓財務,按理説不管紀律。但傻偏偏愛瞎逛,瞅誰不順眼輕則一頓訓斥,重則寫檢查叫家長,是為校園厲鬼。其實此人和我家也頗有些淵源——確切説是他父親。在城裏上小學那陣,這位喬老師教我們數學和音樂。而若干年前,他同樣是母親的恩師。喬老師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幾次,父母沒空、爺爺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記得他那輛鈴木小踏板,黑煙滾滾,嗡嗡作響,跑起來還沒瘸子走路快。還有他家二樓的鴿子——有幾百只——撲騰起翅膀來,像層厚重的雲,實在令人豔羨。以至於上初中後我很難把地中海和那個和藹可親的老頭聯繫起來——後者連髮都那樣濃密。

至於受害人,據小道消息,是教務處的一位已婚女教師。具體是哪個,誰也説不好。我們沒事就跑到教職工櫥窗前研究一番,最後手裏握了好幾套可供選擇的意方案。後來也有説法聲稱不是騷擾,而是通姦。我們當然不相信竟有人願意和地中海通姦,但「通姦」這個詞無疑更讓人興奮。據説,兩人經常在辦公室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於女教師忘記了回家。她丈夫餓得受不了,就跑到學校來,正好捉姦當場。還有什麼好説的呢,苦主起板磚就開了地中海的禿瓢,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開。

「如果不是110,」呆們信誓旦旦:「我們就永遠失去可敬的地中海啦!」説來也怪,對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無多。依稀記得一個週末的午後,我們在雜草都有半人高的場上踢出來幾條一尺來長的大鯽魚。表面光鮮,另一面卻被蛆蟲蠅蟻叮咬得面目全非。可場上怎麼會有魚呢?或許有時候,記憶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長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皺的地表在烈暴曬下崩開的條條裂紋,那依舊茁壯茂盛、莖卻在偷偷泛黃的野草,卻都又歷歷在目。還有我們翻開鯽魚時嗡嗡而起的黑蠅羣,總是攜着讓人頭皮發麻的躁動時不時地溜出我的腦海。教室裏的魚腥味似乎成了常態。

僅僅一個暑假,乾癟的少女們都起了膛。我總是不經意地發覺各種褲縫間殘留的褐污跡。它們包裹着稚部,隱秘又讓人噁心。當時大街小巷都刷着紅桃k的廣告,有個傻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知道女的為啥要補血嗎?

她們每個月都要好幾桶,你説費不費?」開學後母親帶高一,倒是清閒了許多,偶爾我也會找母親蹭飯吃,被小舅媽逮住兩次後,就再也不去了。我無法想象她當着眾親戚的面,擰着我的耳朵説:「這林林啊,離開他媽怕是沒法活了,羞不羞啊。」這樣一來,我恐怕真的沒法活了。理所當然,我也就沒時間再上工地。記得開學前一天,母親在被財務處告知學費已繳清,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撇我一眼後,説:「等着!晚上回去再跟你算賬。」如你所見,當天吃過晚飯,在樓頂乘涼時,我親愛的老媽子「嚴刑供」了三個半時辰。軟硬兼施糖衣炮彈那套她學不來,無非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當然是臨死不屈,堅決捍衞了一個英特耐雄納爾的頑固本及優良品格。最後母親撇撇嘴:「你就犟吧,一頭倔驢!」説這話時,卻再已難掩那抹笑意。

邴婕卻姍姍來遲,詢問王偉超,他也不知情。直到開學一週後,她才又出現在課間的陽台上。白襯衫,火紅的揹帶褲,高高翹起的馬尾,閃亮輕盈,一切如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間會不經意地浮現出一絲陰霾,在一縷清風拂過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遠遠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再次見到陸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於初次探監不懂規矩,給拾掇了整整兩大編織袋的雜七雜八——其中包括兩個南瓜,都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這次爺爺説什麼也要喊上陸永平,「甭管有沒有人,拉上他總不會錯」。我當然不願意去。母親本來也不去,但終歸架不住倆老人的死纏爛打。依舊不取教訓,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給捎過去。連一貫笑眯眯的陸永平都皺起了眉頭。臨行,陸永平按下喇叭,問道:「小林你真不去?」説着他眨了眨眼。

瞬間一陣惶恐的巨從我體內呼嘯而過,幾乎條件反地,我望向母親。她正和説着什麼,碎花小翻領託着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秀髮盤在腦後,發跡線下散着一簇微卷碎髮——在一抹飽滿光的鋪陳下,是那麼嬌柔可愛。二話不説,我立馬躥上了車。

這次會見雙方都剋制了許多。最起碼,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心情很好,甚至要讓父母單獨講幾句。這簡直有點像國產電視劇裏的情節,搞得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過神,可憐的我就被一把拽了出去。

陸永平呆在走廊裏,斜倚着長凳,正和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遠遠就能看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暴凸的青筋以及頻頻向陽光下粉塵的點點唾沫。見我們過來,陸永平立馬招呼爺爺坐下,介紹説這是什麼什麼科長,這次可多虧了他。倆老人趕忙又起身,一陣涕零。胖子大手一揮,説都自己人,本不是事兒。

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該不該站起來,只覺得凳子硌得股疼。那是八九十年代遍佈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的長凳,褐的油漆早已落,出千瘡百孔的條紋狀木,撲鼻一股腐朽的氣息。或許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説不好。總之一陣百無聊賴的摳摳挖挖後,一條肥白大青蟲鑽了出來。腦袋黏糊糊地卡在我的指甲縫裏,身子還在兀自扭動。至今我記得它那獨一無二的褐——像了人血——我把它拿給看,卻被一巴掌掃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爺爺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問怎麼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都耷拉下來:「看這記,咱都見過和平了,永平可還沒見呢!」陸永平呵呵笑着:「有規章,近親才能會見。」説:「咋,自己親兄弟還不算近親?再説有魯科長在,這點小事兒還辦不成?」陸永平又是哈哈兩聲:「也是,下次看看吧。」車裏的燥熱氣讓我有些心神不寧。下意識地,我通過後視鏡掃了母親一眼,不想她也看了過來。我趕忙低下頭,鼻子,卻嗅到一股混着草料的腥臊味。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個夏秋季節空氣裏都瀰漫着一股黴味。通往學校的西南小徑變得泥濘不堪,我們不得不繞到新修的環城路。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晚自習放學後我會屈尊與母親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課的話。

印象中,一路上我要麼沉默不語,要麼沒頭沒腦地講一些同學間傳的低幼笑話,再不就搜腸刮肚地賣從雜誌上掃到的奇聞異事。我説終有一天我們會佔領美利堅,我説印度有個女人生出一個人頭蛇身的怪物,我説世界上有個叫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年半。或許我沉默太久,又或許我説得太多,口若懸河起來反而越發顯得口拙舌笨。而母親總是一個傾聽者,時而配合地笑,時而刁難我一番,時而也會打斷我,怪我哪來的閒工夫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沙一樣的子,連母親的面容都那麼虛無縹緲。只記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訥的路燈下,在遠處呆們不時的轟然大笑中,悄悄飄散開來,像夜那樣遼遠。

還有那個永生難忘的凌晨。不等母親醒來,我就奪荒而逃。伴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度過了濕漉漉的一天。在課堂上,在人羣中,我總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命的氣息。我覺得自已快要餿掉了。更讓我擔心的是母親——如果她覺察到了什麼,那我不如死掉好了。

一連幾天我都籠罩在不安之中。每説一句話、做一個動作,我都會偷偷觀察母親的反應。而當碰觸到她温潤的目光,我又會像被針扎一樣慌亂地躲開。這當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擰住我的耳朵,厲聲喝道:「整天賊眉鼠眼的,做了啥虧心事兒,從實招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晚上躺到牀上,我又不住想,那些會不會透過褲衩浸到母親股間,甚至穿透內褲粘到那團赭紅上。剎那間,一種難言的興奮開始在黑暗中顫動。

如此粘稠而灼熱,讓人心生恐懼。

大概就是「開瓢」事件後不久,為應付中招考試,實驗課總算開始切實地付諸實踐。我打心眼裏喜歡那些密儀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塊生石灰,一旦跑到作枱上,在我眼中也頓時高大上起來。偶爾3、4班會混一塊上課,這無疑為王偉超調皮搗蛋創造了空間。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過來,和我一個小組,引得呆們頻頻尖叫。瞬間我整個人都燃起一團火,心跳像大功率馬達,夯得周遭空氣都在震動。多麼奇怪,青期可以如此劇烈地改變一個人。接下來簡直是場災難。老練如我面對最簡單的實驗竟也錯漏百出,最後被物理老師狠狠羞辱了一番。至於身旁的邴婕,我只記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無骨的手。特別地,她左手上戴了條黑手鍊,手腕翻飛間不時劃過幾道光。我覺得這有些庸俗。

上次探監後陸永平就再沒出現,倒是張鳳棠到過家裏一次。

記得是九月最後的一個週六下午,我打球回來便直奔洗澡間。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洗衣籃裏空空如也,這讓我多少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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