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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無過2021年5月15第十九章字數:12273衝完涼出來,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好半會兒沒人接。掛了再撥過去,還是沒人接。幾乎條件反地,我套上大褲衩,拎上髒背心就衝了出去。陽光折在水滴上,五彩繽紛,於是我像條落水狗那樣抖了抖身子。

關於評劇,陳瑤表示還能聽,「沒想象的那麼糟」;關於劇團,陳瑤表示有意思,「主要還是平海話聽着親切」;關於牛秀琴,陳瑤説:「你這老姨有錢啊,那個包可是愛馬仕的。」雖然明白這話什麼意思,我還是問:「啥愛馬仕?」陳瑤撇撇嘴,白了我一眼。我不甘心地問她咋知道。「鎖頭包啊,前年剛出的,這誰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對所謂的奢侈品,我一竅不通,也不想通。

「得有個小兩萬,」陳瑤哼一聲:「上次見她拎了個古馳,這回倒好,大升級了。」公車上沒幾個人,晚風兇,以至於陳瑤的頭髮時不時地撲我一臉。

「我媽的包咋樣?」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蹦出這麼一句,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陳瑤顯然愣了愣,然後就大笑起來。等笑夠了,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令堂大美女,哪用得着啥名包啊?」窗外車水馬龍動如火,我想説點什麼,卻只是嘆了口氣。

「好哇,」陳瑤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給你媽買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孃的禮物準備好再説吧!」是的,她是這麼説的。

早起已九點多,跑場上溜一圈兒,我便一頭扎進了自習室。遺憾的是,直到陳瑤帶早飯過來,我也沒擠出倆字。事實上整個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張五可脆甜的嗓音總是時不時地打腦海裏飄蕩而出,搞得人煩躁莫名。所幸一番狠拼硬磨,論文終究是搞定。

下午三千米決賽自然毫無懸念。我甚至覺得,如果忽略掉場地和觀眾,有生以來我參加的所有比賽都沒什麼區別。無非是鳴槍起跑,慣,衝破終點。還有幾乎一成不變的大太陽——我,就是太陽下的一頭驢。萬般不幸的是老天爺連胡蘿蔔都懶得搞了。接下來還差個五千米和百米飛人,捎上西南角的鐵餅和三級跳,也就輪到了校運會閉幕式。趁這功夫我到宿舍衝了個涼,臨別陳瑤還叮囑我「千萬別睡過了頭」,「落了獎牌可就虧大發了」。

怎麼會睡過頭呢?走在鵝卵石甬道上時,我腳步匆匆。至於為什麼匆匆,我也説不好。倒是東場的歡呼聲厚實得像張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驕陽的滋潤下越裹越緊。於是我又抖了抖身子,索小跑起來。

到平陽大劇院時五點出頭。也多虧我兜裏揣了倆鋼鏰.期間我老覺得母親會回個電話,然而並沒有。站在葫蘆前,我攥着手機猶豫半晌,終究沒能按下那個油乎乎的撥號鍵。遺憾的是,沒人引路你連後台大門都進不去,更別提找到歌劇廳道具間了。何況離演出開始還有兩個半小時,誰知道劇團這會兒在不在呢?

整個劇團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價酒店,昨晚母親倒是提到過,但確切什麼地方我還真想不起來。跟看門大爺一番槍舌劍後,我只能毫無脾氣地在門口台階上坐了下來。老頭卻有些沒完沒了,逮杆旱煙袋把鐵皮門敲得咚咚響:「現在的年輕人就是不守規矩,沒有演出證,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讓你進去啊!上午就有一個,拽得很嘛,又是誰誰誰的親戚,又是認識哪個市領導,啊,我讓他進去了嗎?最後來了個人,結果嘞,還不是把人給領走了?想進去,沒門兒!」他這普通話溜,年輕時多半是個知識分子,也難怪渾身上下散着股酸臭,連撲鼻的煙草味都掩不住。這麼一想,我也就原諒了他。於是在老頭的長吁短嘆和砸吧聲中,我度過了一段難捱的時光。每當有人進出,我都會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再大失所望地垂下去。老頭不忘煽風點火:「走吧,有人也不行!」多虧他老吉言,話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鄭。一如既往,他穿着雙方頭布鞋,間的鑰匙鏈叮噹作響。不等我站起來,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來了啊,這演出可還得倆鐘頭哩!夠積極!」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覺張嶺話竟如此悦耳。

鄭向東把後台摸得很,説句不好聽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樣。他還在為上午的演出興奮,並迫切地希望把這份興奮傳導給我。「這樣的舞台才叫舞台嘛!」他説。「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響也不錯!」他又説。「你啊,沒來,太可惜!」和着鑰匙鏈的叮噹聲,他手舞足蹈。我悶聲不響地跟在後面,費了好大勁才勉強附和了兩句。是的,在如此嚴肅而活潑的氛圍中,你總得表示點什麼。

與多功能廳相比,歌劇廳的後台確實要氣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個。然而,空空蕩蕩,除了我和小鄭再無他人。幾乎口而出,我問:「我媽呢?」或許周遭太過空曠,我的聲音竟有點發抖,聽起來簡直像是在質問。

「你媽啊,」小鄭從道具箱裏抬起頭來,瘦削的白臉在燈光下更顯蒼白:「晌午説是跟幾個領導吃飯,這會兒在哪兒我可説不好。」

「啥領導?」我鼻子。

「就這個大劇院的唄,院長還是啥,還有那個,啊,平陽文化局的,這次巡演也多虧了人家。」除了嗯一聲,我也不知説點什麼好了。兩側牆壁鋪延着巨大的鏡子,相輝映間誕下一坨坨斑駁的光暈,像是古爬行動物落下的眼睛。

「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歡,領導接見嘞,也是緊着女同志。」沉默片刻,小鄭突然長嘆口氣——他整個腦袋都埋在道具箱裏,以至於甕聲甕氣的。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但不容我反應,那張白臉便仰了起來——小鄭笑了笑:「開玩笑開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沒陪你媽去,咱團裏好歹留個鎮場的不是?」我沒吭聲,而是順着化妝台走到了大廳的另一頭。再回來時,我説:「一頓飯吃到現在。」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知道説給誰聽。

鄭向東很快接過了話茬:「也是,沒準兒上哪兒逛去了?個個都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不就是個省會嘛,理解不了。」我只能點頭表示認同。

「不過啊,」小鄭站起身來,扭了扭:「這跟領導吃飯嘞,還真沒準兒,以後你要當了領導,別為難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就成。」這麼説着,他哈哈大笑起來。

此玩笑並不好笑,事實上我尷尬得臉都漲得通紅。好在這時手機響了,我以為是母親,結果陳瑤火冒三丈地説:「這都要頒獎了,你人呢?」就一個電話的功夫,殺進來五六個人,看到我,他們説:「喲!」我只好衝每個人都笑了笑。接下來的十來分鐘裏,劇團人馬陸續趕到,一番嘻嘻哈哈的調侃後,大家便忙活起來。畢竟能力有限,幫着把道具箱搬到前台,我也就無事可做。期間李秀霞給我了倆獼猴桃,我小心翼翼地問起母親,她甩甩胳膊唱道:「天涯茫茫尋孃親,娘呀娘呀,你在何方?」滿堂大笑中,我握緊獼猴桃,就像緊握着她的兩個子。

鄭向東佈置起舞台來就是純粹的張嶺話了,土,俗,不容置疑。他間的叮噹聲總讓人想起年少時光裏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歌劇廳的弧形舞台像艘擱淺的巨輪,對面的觀眾席在一團團漸次濃重的黑暗中豎起密密麻麻的墓碑。凝視許久,我終究還是一躍而下,彷彿真有塊淺灘等着我淌行而過。

母親來電話時,我正在座位間輾轉騰挪,單調的貝斯彈撥經過巨型穹頂的放大猶如瀕死之人的最後一次痙攣。老實説,嚇人一跳。台上的諸位也都扭過臉來,一時之間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問我咋了。我説有啥事兒,電話都不接。

「剛看到,」母親的聲音和暖如故:「一直在忙,啥時候響的也不知道。」我沒吭聲,因為我實在不知説點什麼好。

「林林?」耳畔隱隱傳來汽車鳴笛聲。

「聽着呢。」

「晚上演出來不來?明兒個一早咱們可就走人了。」母親輕笑了兩聲,我的無名怒火似乎怎麼也燎不到她。

「在哪兒呢這會兒?」

「咋了?」停頓片刻:「路上呢唄。」

「我在大劇院一個多小時了。」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或許太過用力,連呼都有些急促。

原本我打算坐在觀眾席上接母親的到來。她要見到我,必須進大門、上樓梯、過走廊;必須步入化妝間、四下詢問、穿過彎彎繞繞的通道;必須睜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仔細搜尋;沒準兒,她還必須大喊一聲:「林林!」然而沒幾分鐘,我便按耐不住,起身爬上了舞台。剛適應化妝間刺目的燈光,走廊裏便傳來了高跟鞋的叩地聲。些許悉,些許陌生,還有點雜亂。背對着門,我努力使自己癱到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不遠梳妝鏡前正兀自變老的張鳳棠——她飾演阮媽的唯一優點就是免去了點痣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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