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縱使相逢應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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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茫茫然地説:“噢,趙以深。”她昂起臉來問他:“這裏是你家麼?”他説:“是啊。”然後才忽然想起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他問她。

她説:“我爸爸和你爸爸出去談生意,就把我放在這裏。”她説“放”彷彿自己是一樣東西似的,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忽然説:“merrychristmas!”清脆而響亮的聲音。他猝不及防,倒是愣了一愣,須臾才反映過來,不微紅了臉,説:“merrychristmas。”——在她面前,他好象忽然就變得很沒用。木訥而慌張。

她再次眯着眼睛微笑了起來,只是一瞬,臉上閃過寥落的神采,她説:“爸爸忘了跟我説聖誕快樂,他也忘了給我禮物。”小小的女孩子,只有在這一刻才表現出她的不快樂。嘟起嘴説:“昨天晚上,他本來答應帶我去吃大餐,可是他到了今天早上才回來,又匆匆忙忙帶我到你家來。”她微微嘆了口氣,細細碎碎地念叨着這小女孩的心事,他卻只覺得整顆心都柔軟了起來。

他站在那裏,好象忽然聰明過來似的,忽然説:“你等一下!”很急很急地説,然後,很急很急地朝樓上跑去。

跑到房間,很快很快地扯下掛在牀尾的聖誕襪,再跑下來。氣吁吁地遞了給她。他説:“聖誕快樂!”她驚訝地張大了眼睛,他只覺得有些羞澀,不好意思地説:“我現在只有這個。”頓了頓,又説:“我覺得這個也不錯,不是嗎?你地牀尾昨天雖然沒有掛上聖誕襪,可是今天會有。所以你還是會快樂的。”説得那樣焦急而凌亂,彷彿生怕她會拒絕似的。

她卻只是緩緩點頭。然後笑了起來,伸手接過那隻襪子。她説:“謝謝你。”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好美,她説:“謝謝你,哥哥。”他記得後來有一次曾問他大哥:“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一見鍾情?”永新想一想:“太渺茫了,我相信久生情。”他就低下頭去不説話。是啊,一見鍾情,真是太渺茫了。更何況是對她,一個還那麼小那麼小的女孩子。身材都未長成,單薄的身子,海藻一樣烏黑地長髮,微笑起來的時候,那副稚氣而快樂地神情。

她只是清秀,其實並不見得有多傾國傾城,可是從此,在他心裏。這就是絕

後來居然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只是聽説她在美國唸書,然後呢?他們兩家是世,可是再一次相見,居然是在那樣尷尬的場面,醫院裏,她的丈夫和舊情人在病房裏。而她獨自孤零零地坐在走廊裏的長椅上睡着。

覆蓋着眼瞼那長長的睫,依舊是清澈柔美的模樣,笑顏卻是淡淡的。淡而憂傷。

那一刻,他連心都開始絞痛起來。

蘇東坡説: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他們依舊還是那樣年輕,只是當年地青澀成了如今的風華正茂,而即便不是十年生死兩茫茫,卻仍然是不思量…自難忘。

那麼多年,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在她的世界裏。他卻已是一片空白。

時間虛無得彷彿沙漏。漏走了光陰,卻留下了記憶。偏偏又是時間。讓一切都只能重頭,故事打亂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從前。

一點辦法都沒有。

明明可以是對的時間,命運卻讓一切都成了錯的。

又有什麼辦法?

那一點點薄如蟬翼的陽光籠在彼此的身上,他靜靜地看着她,她也是。

就好象許多年以前一樣。

過了好久好久,他才終於微微笑了起來,他説:“謝謝。”她看着他。而他長長吐了口氣,緩緩地説:“謝謝你,以深。謝謝你還記得。”他的聲音很平靜“我原本以為你早已經忘記了,可是你也記得——這就夠了。我…曾經很笨拙地送給一個小女孩一隻聖誕襪,我以為那是空地,卻原來那是滿的,滿得我那麼多年、那麼多年以來都變成空的。而今天你送了另一隻聖誕襪給我,是你送給我,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他説的那樣緩慢、那樣平靜,她卻只覺得難過。心裏象有一把小刀,在一點點地、來回地把心鋸開一個口子,噝噝地疼,卻不能摸、也不能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它出血來,看着它變成傷口,那樣疼痛,卻無能為力。

他説:“那天在醫院,我從走廊那邊走過來,遠遠的看到你躺在椅子上睡覺。啓徵從房間裏走出來,拖下衣服蓋在你身上,他俯下身凝視着你——那樣的温柔。”他嘆了口氣“那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和你之間,再無可能。”他微笑了起來:“可是我還是有着奢望,有時候也想,我並不要什麼,只是在你身邊,就在你身邊,難道這樣也不行麼?”她昂着頭看他。他穿着白地襯衣、黑西服、灰褲子。很閒適的一身服飾,站在那裏,只是平常,可是所謂的玉樹臨風——想必就是這個樣子罷?

公子翩翩,温潤如玉。

她知道他的好,這樣的好,假若一放手就是一輩子,她亦會覺得悵惘。可是她不能夠這麼貪心,也不能夠這麼自私。

她怕到了最後,連那一點點美好都失去。

有時候,也許沒有相遇,那樣的美好才會長長久久,才可以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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