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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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的提問一定是:她拖欠了房租?然後他立刻得到了證實——“沒錯”

“她的確不太富有…”我還差一大截才能爭取做到“不太富有”

“如果你懷疑我的誠實程度,就請您中斷對我的訊問。”聽上去牧師太太眨眼間老成了二十歲。

“您究竟想打聽我的房客什麼?!

那麼好,我告訴你,她按時出門上學,按時回家,睡覺前總要檢查一下房內房外的燈熄掉沒有。即便她偶爾吃我冰箱裏一點菠菜,她也會在黑板上給我留言,通知我一聲她吃了菠菜…你不明白我在談什麼?哈,您聽見這些細節時,腦子裏是不是有了一個安分守己、誠懇負責的人格概念呢?

沒有,她從來沒拖欠過房租。”我清清楚楚地聽見牧師太太毫不含混的謊言。

“…她總是按我們契約上規定的納房租、水、電、煤氣費用。”我發現支撐自己分量的五手指已經軟下去了。現在是我半個臉頰緊靠在牆上,牆是熱的,我卻是冷的。接着,我聽壁腳的姿勢不再標準;我脊樑弓起,夾緊兩個肩頭,大致是捱了揍或正在躲接的姿勢。誹謗可以揍你,不屬實的誇讚一樣可以揍你。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這樣護我的短,可真讓我受不了。我竟給她二十四年的誠實來了點謊言的污痕。怎麼能禍害得連這樣一份真善美都保全不了了呢?是我,還是fbi,或是這位調查員該對此負責?

我若是爭氣一些,沒窮得如此徹底,也不至於把好端端一個牧師太太得滿嘴謊言。即便是善良美好的初衷,謊言畢竟是謊言。對於是與非的黑白間從沒有灰過度的牧師太太,她為我的不爭氣所付的代價可謂慘重。這樣想着,我順着牆滑落到地板上。我對自己失望過度。

“順便告訴您一聲——既然您對我的房客這麼有興趣,”牧師太太説到此處,孩子氣又從聲音裏浮上來“我們所有教友今天晚上在我先生任職的教堂裏聚會。請您注意,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教友聚會,因為它的主旨是為一個有文學天才的中國作家募捐。沒錯,就是她。…您如果也有錢要捐助她,歡您。您不覺得嗎——我們所做的,正是彌補您這類人對她造成的損傷。…您不覺得這是損傷,那是您的事。…我怎麼看?在我看,她是一個被放在籮筐裏的孩子,大水把她衝到我們的岸。我想讓她知道,我們這個岸上的人不都像您這樣,狼犬似的對她鼻子。…您一點都沒錯,我的確對您缺乏正確認識,因為我絲毫不打算認識您。…對極啦——我們純樸善良的美國大眾對您這號人充滿誤解,可誤解使您的形象好些;在誤解裏,您這號人至少可以像外星人一樣,對我們有種神秘。…您和fbi不一樣?可能吧。不過我們都是門外漢。在門外漢眼裏,fbi、cia,還有您,區別不大。…那您可錯了,我最喜歡動作片。”我得承認牧師太太口才非常。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連嘴、冷笑、氣的機會都沒有。他只好説,祝你們今晚好運。他指教友們為我而發起的捐款。

牧師太太説:“謝謝。也祝您的調查好運。”正在我陳述期終作業時,移動電話在我書包裏響起來。我的英語馬上變得十分口吃。鈴響了七八遍,安靜了,而我的口齒剛恢復利,它又響了起來,這次它不屈不撓,跟我抬槓一樣持續鳴叫。我只得停下,把它關閉。瞟一眼東倒西歪坐着的十七位同學,被電話鈴分了神,越發東倒西歪。翰尼格教授本打算等我結巴着陳述完,他好出去煙,卻只能狠狠憋着煙癮,淚汪汪地坐在那兒顛膝蓋。他想,你好好的非跑來學文學創作幹嗎?創作這口飯本來土生土長的美國文學青年都不夠吃,就你這一口結巴英文也要來搶?

我對他歉意地賠了個笑臉,他用手裏的煙斗在空中揮了兩下,臉還是和氣的,煙斗卻極不耐煩。他的意思是:就別客氣啦,已經是落花水就湊合結束它吧。

我不知道他會減我多少分。滿心雜念全是關於獎學金,嘴還在硬撐着往下陳述。我突然到絕望:我每講一句話得花多少氣力啊——發音、吐字、表述的邏輯,那些由十來個字母組成的大詞是否能背誦齊全。…我幹嗎要去用那些嚇人的大詞?這些被美國人叫做“十圓大詞”

“百圓大詞”的詞,被我吃力地咬着、嚼着,被我疲力竭地着、吐着…在我準備口頭陳述的子裏,我上百遍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背誦着這些詞,對着鏡子,糾正自己舌齒的動作,希望它們被我千呼萬喚之後,會在此刻同我親,親得成為我聲帶、齒、嗓音的一部分。這時我絕望地意識到,這些百腳蟲一樣長的詞彙,在我口中將永遠是些異物。我在翰尼格一個人的鼓掌聲中結束了陳述。其他的手此刻也醒來,跟着拍起巴掌,一聽就懂:謝天謝地,你可完了。

我急速查看移動電話的記錄,是“器官掮客”打來的。他説為我找到了一個出價最高的買主。我説我的經濟恐慌暫時得到緩解:教會一羣好心人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錢。捐客很不開心,説他為我費了那麼多口舌,全部工作時加起來少説也有四十個鐘點;就算他一個鐘點掙十塊錢,我也該賠償他四百塊。我説我剛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變成了房租、水電和煤氣費用,我現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説美國廢除了奴隸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難道要我為你工作的四十個鐘點算奴隸工作時?我説:錯了,美國廢除了奴隸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説: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過你打算什麼時候付我這四百塊錢?我説我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靜默一陣,説:那行,就來個“命一條”吧。

我把這話告訴里昂,里昂説:你完了,這位掮客最大優點是説話算數。倘若他真的來跟你要“命一條”你怎麼辦?

我説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命一條”?

里昂把濃黑的目光定在我臉上。半晌他説:你從哪兒來的大麻?

我説我什麼時候用了大麻?

算了。那小子賣給你什麼價?

我不吱聲了。

他走過去關掉音響組合,又走回來,同我面對面坐着。他賣給你什麼價?

他請客,我了幾次。

哦。味道好的話你再去找他買。他什麼時候請你客的?

早了。聖誕節剛過的時候。當時我在跟他談易。我看着他在茶几上飛快動彈的右手,在彈奏他腦子裏一個樂句。靜默而瘋狂的彈奏突然停止,里昂抓起電話。電話剛撥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説:走,去一趟“無出路咖啡館”我問幹嗎去。

那裏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條”他説着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頭髮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颼颼地劃過我後脖頸,將我的頭髮輕輕出來。里昂的愛撫愛憐一向這樣漫不經意,這樣隨便和細膩。他這動作在上阿花那裏做過多少遍呢?那清涼細風一般的觸碰。有時我覺得那些觸碰不是來自一具體,而是來自那體的知覺。而接受那些觸碰的,也不再是實存的我,也是無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銀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知。他的手牽住我的手走進“無出路咖啡館”我突然很想明白我們的肌膚和知覺接觸的意義。

他看見了角落裏坐着的四個人;其中一個是“器官掮客”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個人打招呼: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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